窦氏雇了一辆车直奔香山天齐庙,她今天要赶回家,儿子明天就要出远门了。
在大殿上,窦氏虔诚祷告:“不是民妇要悖逆人伦大礼,实在是为了留下神种。如果上天愿意成全,就让民妇昨夜怀孕。如果民妇自作主张违逆了天意,所有罪孽就由民妇一人独自承担,下地狱进油锅受尽万般折磨都甘愿领受!”
窦氏回到家中,又给儿子备足了干粮,还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装进了行囊中。
晚上,她借口儿子明天一早出发,让丈夫宿在了家中,并半挑逗半强迫地让丈夫跟她行了夫妻之事。
次日,吃过早饭,叶小天背上行囊,贴身装好路引和路费,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和无限憧憬的希望离开了北京城。
叶小天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无疑是很强的,只是越往南去,人文习俗、方言口音与北方便越是大相径庭。
两个月后,终于赶到了他心目中的天涯——湖广道靖州府。
离开北京城时他带了五百文钱,此时囊中已只剩下二十多文。
他带的本就只有去程的路费,没有回程的银两。
此一去,可是有五百两银子的巨款等着他拿呢,不是么?
靖州是湘西南通往贵州和广西的交通要道,商贾众多,极其繁华。
当地人因为时常接触外乡人,大明官话也大都会说,看起来颇有大城阜的味道。
不过,叶小天来自京城,进了靖州城也是毫不怯生。他四处打听,总算问清杨府所在,渐渐寻到一条僻静的长巷。
杨府占地甚广,足有半条巷子,一进巷口就是一座牌坊。行至杨府门前,但见朱漆大门,红铜吞口,青砖墁地,白石为阶,甚是气派。
叶小天站住脚步,一时心潮澎湃:历尽千辛万险、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了西天……啊不,杨府了啊。
叶小天在京城时曾听说书先生讲过《西游释厄传》,他此刻的心情恰如那故事里去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有种终于求得真经、苦尽甘来的喜悦!
叶小天兴致勃勃地正要上前叩门,杨府大门便轰隆一声打开了,从门里飞出一个中年人,摔到了台阶下。
那人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吐掉一口血沫子,呻吟地道:“我……我真的是杨大人的故旧啊,途经宝地,盘缠用尽,求一份程仪而已。”
门口站立的青衣家丁把眼一瞪:“啊呸!我家老爷什么时候交了你这样不成器的故旧,居然混到上门要饭的地步?知道我杨大管家的绰号吗?铁公鸡!你竟敢打我杨三瘦的歪主意,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再不滚,打断你的狗腿!”
“砰!”地一声,杨府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眼见这中年人如此凄惨,叶小天哪还敢登门!
忽然想起杨霖说过,他与夫人一向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再联想到杨霖入狱后家人不管不顾的情形,叶小天的心登时就凉了。
“我如果就这么登门,叫那杨夫人分家产给她那看不上眼的妾生女,再给自己五百两银子的酬劳,只怕自己会比眼前这人更惨吧。杨霖啊杨霖,你可不要坑我呀,我千里迢迢来到靖州我容易么我,如今五百两银子还没到手,我就这么离开?”
叶小天越想越不甘心,忽然看见牌楼下有个卖梨的汉子,眼珠一转,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花一文钱买了三个梨子揣进怀里,随意问道:“杨府门前怎么这么多车马呀?”
卖梨汉子道:“听说是杨家老爷死了,四方宾朋友都来吊唁呢。”
看来杨霖被正法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叶小天便打听杨家的情况,那卖梨的叹了口气道:“这杨府偌大一个人家,连自己家的小姐都要刻薄虐待,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叶小天正想把话题引到杨家小姐身上,马上接口问道:“杨家小姐怎么了?”
卖梨的扬了扬下巴:“喏,看见那条胡同了么?尽头有个小院儿,杨家大小姐如今就住在那儿呢。她被赶出杨府两年多了,每月杨府仅支一点糙米的用度,唉!最毒妇人心呐……”
叶小天暗喜,想要的消息这么容易就知道了。眼见那杨夫人不是善类,叶小天就想到了杨家小姐,找到她,他在本地就有了最坚定的盟友。
到时与杨家小姐持了杨霖的遗书一同上公堂请官老爷公断,杨氏夫人便是再跋扈也无计可施了。
毕竟杨霖才是家主,只能按照遗嘱分割财产,然后叶小天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酬劳马上离开靖州,杨夫人这条地头蛇再如何恼他又能怎样。
叶小天闪身进了那条死胡同,行至胡同尽头就见一个破落院子,石头垒成一人高的院墙,院子里一片荒芜,收拾得虽然干净,却没什么生气。
叶小天把刚啃完的梨核顺手一扔,抹抹嘴巴,扬声唤道:“请问,家里有人吗?”
院里边那道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衫襦裙、碧玉年华的女子轻步走出,扶门站定,看见叶小天时,不禁露出一脸讶色来。
这女子白皙光洁的额头下,一双远山似的黛眉轻轻地颦着,似乎锁着一缕看不见的轻愁。
细细一管小腰儿使一根细细的带子系了,便有一种婉约从骨子里透出来。
她娉娉婷婷扶门而立,那油漆斑驳、裂缝处处的房门竟也因之透出一种雅致来,虽是布衣荆裙,体态削瘦,竟是清丽无双。
叶小天虽然出身天子脚下,见过美女无数,看到这样一个妙人儿,却也不免一呆,心中暗道:“歹竹出好笋呀,杨霖螇蟀成精一般的德性,不想竟生出一个狐狸相貌的女儿。”
那少女独居陋处,从不与人往来,如今陡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登门,惊讶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戒意,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为何至此?”
叶小天忙道:“小娘子请了,在下叶小天,从京城里来,带了令尊杨霖杨老爷的亲笔书信来。内中详情,容我进去说话。”
那女子神色犹疑之际,就听胡同口传来一声大喊:“呔,兀那小子,干什么的?”
叶小天扭头一看,就见四五个汉子刚刚拐进胡同,头前一人青竹竿儿似的干瘪身材,正是那位杨府大管家杨三瘦。
叶小天急忙闪进院子,对那少女道:“不好了,杨府里来了人。我这封书信至关重要,万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杨姑娘,我先躲避一下,回头再来寻你计议大事。”
叶小天说罢,急急寻找躲避的去处,可这小小院子哪能藏人?
杨三瘦已领着几条壮汉冲进门来,气势汹汹地喝道:“你那奸夫逃到哪……抓起来!”
叶小天被人推推搡搡,终于从角门走进他盼了两个月、走了两个月,最终却不敢踏出最后一步的杨家大院。
杨三瘦押着叶小天兴高采烈,这个外乡小子鬼鬼祟祟,定是与那贱婢有私情。
就是没有,也可以硬说他有,夫人面前,还能短了自己的好处?
嘿嘿!
叶小天心中好不纠结:这偷人的罪名可不轻,若想摆脱罪名,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得取出书信说出真相。
可他能说么?
一旦说出来,那五百两银子就飞了。
如果杨家人再黑一点,依旧咬定他是奸夫,那便连他这个人都要没了,叶小天对民间如何惩治通奸者,也有所耳闻。
那清柔女子也与他一同被绑了来,到了后宅一处月亮门下,自有内宅仆妇押那女子入内去见夫人,叶小天却被拦在了外面。
叶小天瞧见旁边还站着两三个人,似乎也在等候面见杨家主人。
为首有一人五短身材,满脸横肉,一见杨三瘦,便迎上来,急急问道:“三瘦兄,我那小娘子怎么绑进去了?”
杨三瘦冷哼道:“那小贱人竟敢与这小白脸私通,败坏我杨家门风。你且等着,待我家夫人用过家法后,再把那小贱人与你带走。”
那粗犷大汉听了颇为不满:“这样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娘子,若被你家夫人打得皮开肉绽可怎生是好?三瘦兄,那小娘子马上就是我的人了,要惩治她也该由我动手才是。”
杨三瘦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哟哟哟,我说沐屠户,人还没给你,就开始怜香惜玉啦。似这等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女人,替你教训教训有什么不好?”
沐屠户不以为然地嘟囔道:“娶妾娶色嘛,只要她年轻貌美身段窈窕就好,以前跟多少男人上过床有什么打紧,还不是一样用么?反正她到了我家,管叫她连只公蚊子都见不着。”
叶小天听到这里,不由暗暗咋舌:杨家小姐虽是妾生女,可毕竟是官宦之后啊。
杨夫人刚刚听说丈夫已死,就要把女儿卖与屠夫作妾,如此无良,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么?
后宅里,年近五旬、雍容华贵的杨夫人正陪着一位比她还要年长一些,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襕衫男子缓缓而行。
那人问道:“三瘦自前边传回消息,说她院子里有野男人出入?”
杨夫人恨恨地道:“不错!这小贱人果然不安份,居然偷情养汉,我断然轻饶不了他们。”
襕衫男子呵呵一笑,目中寒芒闪烁:“妹子,既有这个由头,你又何必将她发卖于屠户,坏了自家名声。今日各方宾客前来吊唁,杨氏族长不也来了么,这对狗男女既然败坏了杨家门风,何不交给族长处置?”
杨氏夫人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是兄长想得周全!”
杨三瘦叫人押着叶小天,来到一处宽广的宅院。
廊庑下满是挽联,杨府的人都披麻戴孝,又有许多客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院中,不时有司仪引导,进出灵堂参拜。
这时又有几个强壮的悍妇把那位清丽柔婉的少女也绑了来,绳索缚在她的身上,曼妙的体态倒是一览无余,尤其是胸前两座乳峰被绳索勒得突兀高耸,煞是诱人。
叶小天眼前顿时一亮,贼眉鼠眼地窥视一番,暗自品评道:“这小娘子细腰窄臀,两腿修长,瞧着甚是窈窕的一个身子,却没想到这胸……还挺有料的啊。”
叶小天这厮天生就是一副“浑不吝”的性子,刚刚还在担心杨家会有什么恶毒手段等着他,这时居然还有兴致偷窥春光。
眼见一男一女被绑到厅前,吊唁的客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杨夫人与她兄长自后院走来。
院子里一个老头儿白发苍苍,手中拄着一根藤杖,正是靖州杨家的老族长。
杨夫人与他大声耳语了几句,便转向众人,朗声道:“各位亲朋好友,拙夫亡故,劳烦各位宾朋前来吊唁,妾身感激不尽。可是就在为拙夫守孝期间,这个贱婢……”
杨夫人伸手一指那姿容清丽、身段婉约的女子,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贱婢竟然在为拙夫守孝期间,大逆不道,与人私通,行那苟且之事!”
一言既出,就如平地一声惊雷,满堂宾客顿时哗然一片。
那清媚女子惊愕地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根本没料到杨夫人竟然给她编排了一个如此不堪的罪名。
忽然间她便泪流满面,哽咽愤怒地道:“我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
杨夫人冷笑连连,根本不接她的话碴儿,只是对杨老族长道:“此事有府上管事与家丁为证,奸夫淫妇乃当场拿获。若非如此,妾身岂会如此自污,令家门蒙羞?老族长,这是我杨家的事,更是我杨氏家族的事。拙夫已然不在,如何处置,还要请族长大人您示下。”
老族长拢着耳朵:“啊?老六家的,你说啥?你家的门怎么啦?你大着点声,我听不清。”
叶小天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杨夫人居然问都不问就给他定了罪名,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杨夫人的毒计。
没想到这位杨夫人不仅嗜财如命,而且心眼儿如此之小:只因丈夫宠爱妾室,只因她一无所出,那妾室却为丈夫生下一个女儿,她就如此嫉恨,竟然想置这妾生女于死地方才罢休。
叶小天直着脖子大吼:“杨夫人!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我叶小天和这位小娘子素昧平生,根本就不认识,哪里来的奸情?”
杨夫人其实也不大相信这个外地口音的小子是奸夫,却想趁此机会除掉她的眼中钉,所以并不问他,只是冷笑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三瘦,告诉大家,你在哪儿抓到他的。”
杨三瘦马上近前两步,向众人道:“这人鬼鬼祟祟潜入杨府,与那贱婢幽会。两人正在宽衣解带之际,适逢小的去送月例银子,恰好发现了,这才把他们捉来,交予夫人处置。”
叶小天大声道:“不错,我当时确实在这小娘子房中……不是,院中!不过,我可不是与这位小娘子有私情,我到那院中时,还不曾与她通名报姓,我实是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她。”
杨氏夫人微微一怔,虽然急于置那女子于死地,依旧掩不住好奇之心,忍不住问道:“什么大事?”
叶小天睨了她一眼,昂然道:“今日杨家有四方宾客远来,不知可有官场上的人物?我这件大事,一定要当着官府的人说出来,否则只怕有人不能秉公而断呢。”
堂上堂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声,自从到了厅堂就随意站在一边的那位襕衫老者突然微微一笑,踏前两步,缓声道:“本官乃靖州知县胡括,你有什么话,对本官说吧!”
叶小天怔了一怔,上下打量他两眼,迟疑道:“你当真是本地的知县大老爷?”
胡括脸色微沉,拂然不悦:“混帐!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这官府中人也能随便冒充?”
杨夫人冷笑道:“他分明是想狡言诡辩。老族长,不如就把这对狗男女浸猪笼罢了。”
杨家老族长耳朵不好,心眼儿也有点糊涂,只是打岔,旁人也不理会他说什么。
胡括对叶小天淡然说道:“如果你无话可说,那就不用说了。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本官也懒得去管,那就交给杨家的老族长处理吧。”
见此情形,叶小天只好喊道:“大老爷且慢!小人这靴筒里有一封书信,乃是本府杨大老爷亲笔所书,老大人您只要取出来看过,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妹夫的遗书?
胡知县听了身子一震,霍然转过身来,看了叶小天一眼,又淡淡地扫了一眼杨三瘦,以他的身份自然没有弯腰掏摸他人靴筒的道理。
杨三瘦会意,赶紧上前,弯腰脱下叶小天的烂靴子,捏着鼻子从靴底摸出一封书信来。
叶小天冷笑着瞟了杨夫人一眼,他已经可以想到这位胡知县看罢遗书后,这位杨夫人该是一副怎样精彩的模样。
杨夫人听说这是丈夫的遗书,也不禁大为动容,走上前去,对胡知县道:“哥哥,信上说些什么?”
叶小天一听杨夫人对胡知县的称呼,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的涌泉穴一直冲到了头顶的百会穴,全身都冷飕飕的,头发梢儿都竖了起来:“哥哥?这靖州知县竟然是杨夫人的哥哥!”
叶小天万万没有想到,他如今最大的安全凭仗居然就是杨夫人的兄长,这可糟了!
叶小天心如石火,急急盘算:“这杨夫人恨那妾生女入骨,必不肯分家产给她。若是横下心想整我,她这亲哥哥岂能不帮她,这些靖州士绅又有谁会为我这个外乡人而去得罪当地的官员?如果杨夫人迫于舆论,不想当众撕破脸皮,纵然答应分家产给这小娘子,也必恨我入骨。在这知县的地盘上,他们若想无声无息地弄死我一个外乡人,岂不是易如反掌啊。这……”
胡知县正在看杨三瘦举着的那封书信。
叶小天又惊又怕,目光慌乱四顾,突然定在满脸悲愤之色的俏丽女子脸上,刹那间情急智生,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老大人,这信中是说……”
叶小天方才取出书信时还没有说破谜底,就想等着这胡知县看了信,来个大反转。
如今眼见这位知县大老爷居然是杨夫人的亲哥哥,他可不敢再装腔作势了。
不过,真话还是不能说的,那是拿生命在冒险,于是顷刻之间,叶小天就想出了一个弥天大谎。
“杨大人三年前入狱,小天我也是三年前做的狱卒。杨大人很欣赏我,还说我相貌不凡,一生富贵。那天,朝廷降旨,杨大人将于近日问斩,我就为杨大人买了几角酒和几道下酒的小菜。当时牢里头很黑,外面还下着雨,我点了一根蜡烛,烛光下,杨大人泪流不止……”
胡县令、杨夫人、三瘦大总管以及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愣愣地听他说着,叶小天那小嘴吧吧吧的语速极快,他们根本插不上嘴。
叶小天就像一个最敬业的演员,非常投入地表演着。
叶小天脸上现出悲戚之色,黯然道:“杨大人说:小天啊,老夫入狱三年,旧友皆然不见,亲人也是无踪,唯有你,算是老夫的忘年之交了。老夫临终之际,唯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那就是我的女儿,老夫把她托付给你,可好?”
那清丽无双的女子本来正垂泪不止,此时却瞪大一双迷离的泪眼,看着叶小天错愕不已。
叶小天幽幽一声长叹,仰起头来道:“小天我出身卑贱,家境贫寒,自然是配不上杨家贵女的。可杨大人说,经此一劫,他已勘破世事,觉得什么大富大贵,都不如做一个平民百姓自在……”
叶小天越说越动情,再低头时,眸中已是泪光隐隐,他被自己编出来的瞎话感动了。
杨霖素来夫妻不和,而且很清楚妻子对爱女的嫌恶,知道只要他一死,夫人必然会虐待爱女。
而叶小天呢,杨霖则对他赏识有加。
叶小天对杨霖有恩,痴迷相术的杨霖又相信叶小天会一生太平富贵,那么……杨霖在临终之际,鉴于家中情形,做出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决定,也就合乎情理了。
叶小天望向胡县令,沉声道:“杨大人……啊不!我的岳父大人在信上还说,要令小天接了娘子与岳母一并回京,以竭诚奉养。岳父大人临终之际,最担心的就是家门不合,以致遗人笑柄啊!”
胡县令低头看看遗书,再抬头看看叶小天,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只有颌下的胡须瑟瑟发抖。
叶小天心道:“老家伙,我让步了,我可已经让步了,我连五百两银子都不要了,还要把你们的眼中钉带走。你可不要欺人太甚,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胡知县想着书信上的内容,再想想叶小天说过的话,看着叶小天一脸坦然的神情,只觉得无比荒诞,心思都有些混乱了,这个小子怎么就能瞪着眼睛编瞎话儿,还能说得这么情真意切?
否认他说的话,顺手撕掉这封信么?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这样一来,旁人难免心生猜忌,相信了叶小天的话,对自己的官声大大不利。
如果是涉及到分割家产,那就豁出去毁信杀人,旁人的风言风语也顾不得理会了。
但是现在叶小天什么都不要,还替他顺手解决了眼中钉的问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胡知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微笑着收起书信,往袖筒里一塞,从容地说道:“信中果然是这么说的,以老夫看来,此举着实有些荒唐。然则妹婿一向率性,也难怪他会有此决定。既是妹婿临终遗言,老夫又怎好违逆?三瘦啊,你去把小姐请来。”
叶小天的嘴角刚刚逸出一丝笑容,马上就像窗棂上的霜花一般冻结了:“小姐?小姐不就在眼前儿么,还要去哪里请小姐?”
叶小天急急扭头看向那位五花大绑的俏丽女子,那女子也正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骇然看着他,只是她的容颜太过柔媚,即便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依旧透着楚楚可怜的韵致。
叶小天心里一阵迷糊:“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杨夫人愤怒地道:“哥哥,他定是老糊涂了才做出这样遗言,妹子对此不同……”
胡县令脸色一沉,喝道:“现在我不是以你大哥的身份干涉你的家事,而是以靖州县令的身份处断一桩公案,你不必多言!”
杨霖遗嘱上说得清楚,要以一套宅子、五十亩上好水田以及城南的一处店铺分割给爱女。
现如今叶小天给他搭了个顺风梯子,何不趁机走下去,难道非要逼得这个姓叶的小子狗急跳墙,当众说出遗嘱真相,令大家都难堪?
妇道人家,不可理喻!
杨夫人很少见兄长对她如此声色俱厉,虽然一肚子的不情愿,一时竟也不敢再言。
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儿蹒跚着走进院子,圆圆的粉嘟嘟的小脸蛋,就像一只可爱的红苹果。
女娃儿发结两束,扎成朝天小辫儿,瞧来甚是可爱,她怯怯地看着满院子的人,忽然看到那个五花大绑、柔婉如水的女子,登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跑过去抱住那女子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娘,娘,你们这些大坏蛋,快放开我娘!”
“瑶瑶,瑶瑶……”水舞看到女儿,登时泪如雨下,她双臂被反缚着,只好蹲下来,用脸颊轻轻蹭着女儿的小脸蛋。
叶小天的眼睛瞪得比牛都大:“杨家大小姐……杨家大小姐……居然才这么大?杨霖那个黄土埋脖子的老东西,他的女儿居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儿!”
其实南北各地,女儿家十三四岁嫁人的事情比比皆是,南方这种情况尤其多见。
而纳妾的话,纳一及笄少女为妾,更是士大夫们非常热衷的事儿,叶小天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杨霖那老家伙岁数实在太大了些,而且他在牢里都关了三年了,所以叶小天的思维便走入了误区,以为杨霖这妾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纳的,见到容貌尚显稚嫩的水舞时,他理所当然地就认为是杨霖的女儿了。
见此情景,叶小天欲哭无泪:“苍天啊,你一个雷把我劈了吧,不要这么作弄我!”
如果他早知道那个看起来像个未嫁少女般的水舞姑娘实则是杨大人的妾,那么他方才这番言语,一定会说是杨霖为了报恩,要把小妾送与他。
士大夫之间相互赠送妾侍的事情很常见,而且谓为风雅。
如果他说杨霖担心死后爱妾受苦,且为报答知遇之恩,遂以爱妾相赠,远比纳一个四岁小萝莉为妻更合情合理,可现在……
叶小天看着那个抱着娘亲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黄毛丫头,不禁也有点想哭,就算是给他做童养媳,至少也要养上十年,登时蛋碎了一地。
胡知县到底是官场上历练过的人物,旁人还在愣愣出神,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高声道:“诸位,大丈夫千金一诺,况且妹婿为人夫、为人父,有权做出这种安排。本县据此判定:杨乐瑶,许配于叶小天为妻,其母薛水舞,随同进京!”
胡知县说罢,沉声道:“三瘦,给他们松绑。”转过脸去,笑吟吟地对叶小天道:“小天呐,此地距京城山高路远,通行不便,所以杨家对我那妹婿很难照料。我那妹婿在京时多赖你关照,乃是一份莫大的恩情,不过如今既然成了一家人,这个谢字我就不说了。”
叶小天活动活动手腕,向他拱手揖礼道:“县尊大人说的是。”
胡知县呵呵一笑:“你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身心俱乏了,就在杨府盘桓几日吧。待你歇息些时日,本官再着人送你们上路。”
叶小天听见“上路”二字,心里便是一跳,他恨不得马上脱身,哪敢在此停留?
谁知道杨家会不会再起歹意,真要把他一个外乡人弄死,往荒郊野外一埋,他有冤都没处说。
叶小天马上道:“多谢县尊大人好意,只是小子还有高堂需要奉养,所以归心似箭。还望县尊大人恩准,小天希望能马上携……携妻子归去。”
说到“妻子”时,叶小天看了眼那个眼泪汪汪的小不点儿,又看一眼那位娇美可人的丈母娘,心里好不憋屈。
胡知县颔首道:“也好!只是这样一来,这嫁妆置办起来可就仓促了。”
叶小天看了他笑里藏刀的表情,心里就有些发毛,急忙说道:“小子既聘贵女为妻,理当置办聘礼才是。奈何山高路远,且家境贫寒,以致两手空空,又怎好腼颜再收嫁妆,杨府这嫁妆就充作小子的聘礼吧。”
胡知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还挺上道,便微微眯起眼睛,扬声道:“既然如此,三瘦,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开……”
待叶小天三人一走,杨夫人便把胞兄请到了侧厢的小花厅。
一进花厅,杨夫人便焦灼地道:“哥,你怎么如此糊涂,如此轻易便放过了那小贱人?”
胡括把脸一沉,将藏在袖中的书信取出,向前一递,淡然说道:“你看。”
杨氏夫人诧异地接过书信,还没看完,杨夫人就怒不可遏地说道:“这老东西,临死都不忘对他的女儿有所安排。嗯?可这封信与那姓叶的所言完全不符啊。”
胡知县道:“这就是那小子的精明之处了,想是他也看出来不可能从杨家得到半点好处。如今这个结果不好么?难道我们还能否认他说的话,将信中所言公诸于众?懂得分享利益的人,才能获得利益。这小子若是混官场,一定能出人头地,呵呵。”
杨氏夫人急道:“这可糟了!我把那小贱人卖给沐屠户,将乐瑶控制在手中,才是万全之策。如今让这笼中鸟飞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失言,陡然住了口,脸色已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胡知县眉头一皱,警觉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什么叫万全之策?什么风吹草动?你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杨夫人无奈,只得把她藏在心头四年之久的那桩大秘密轻声说了出来。胡知县听她说罢,错愕不语。
杨夫人咬一咬牙,低声道:“众所皆知我对她一向不善,她若死在府上,太过引人注目。所以妹子将她发卖于沐屠户,就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过个一年半载,再派人悄悄结果了她,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可现在……”
胡知县慢慢抬起眼睛,阴狠地道:“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干掉他们了!他们离开杨府时有很多人看见,事后也赖不到咱们头上。况且,路遗尸骨,身份不明,谁能查得明白?嘿嘿!”
……
杨府大门外,叶小天站定身子,看看只背了一个小包袱,几乎是净身出户的那位美娇娘,再看看她旁边那噙着小指萌萌地看着自己的小萝莉,鼻子忽然一酸。
叶小天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却也不是一个没原则的好人。
他只是一个平平常常,有私心有杂念,但不会为了自己得到好处而去祸害无辜者的普通人。
五百两银子是他该得的,却没拿到,还险些有性命之危。
这种情况下变通一下,换一个看起来很可口吃起来也一定很美味的美人儿回去,不过分吧?
谁知道大美女突然变成了只能看不能吃的丈母娘,凭空蹦出来一个涩得无法下口的小萝莉,以后还要卖力挣钱养活她们,亏大了啊!
大美人儿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轻轻咬一咬下唇,脸上浮起一抹难为情的羞红:“姑……姑爷,名叫叶小天?”
叶小天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用浑厚的男低音道:“嗯!”
美人儿又道:“听口音,姑爷是京城人氏?”
“嗯!”
小萝莉扯了扯美人儿的衣襟,好奇地问道:“娘,你为什么要叫他姑爷呀,姑爷是什么?”
美人儿正色道:“瑶瑶,你爹临终前将你许配给这位叶相公,他就是你的夫君,是你要终生侍奉的人。”
小萝莉认真地打量着叶小天,忽然跑过去站在他身前,脆生生地问道:“我娘说的是真的吗?我爹把我嫁给你了?”
“呃……”叶小天哭笑不得。
瑶瑶天真地追问:“相公,你怎么不回答我?是不是瑶瑶长得不好看,夫君不喜欢我?”
“不是……”叶小天咽了一口唾沫,蹲下身子看着漂亮的小萝莉,艰涩地答道,“瑶瑶很漂亮,相公很喜欢你。”
瑶瑶开心地笑了,忽然扑到叶小天怀里,嫩得像花瓣的嘴唇嘟起,在他脸上实实在在亲了一口,咯咯一笑,凑到他耳边娇声娇气地唤道:“夫君……”
美人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就连叹气的声音都那么好听,听得叶小天更想哭了:“姑爷,妾身一介弱女子,小女又年幼。这京城天高路远的,咱们可怎么去呢?”
听到那一声叹息时,叶小天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你兜里就几十文钱了,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回京呢,岂能再带两个吃白饭的回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丈母娘乎?待出了城,便甩开她们独自逃命去吧。”
叶小天心里转着念头,口中却道:“这个么,实不相瞒,我囊中一共也只剩下几十文钱了,车是雇不起的。咱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其它的事,且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美人儿柔柔地道:“一切听姑爷做主就是了。”
“咳!”叶小天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咳嗽两声,才憋出一句话:“岳母……高寿?”
美人儿羞色更浓,低头说道:“再过两个月,妾身便满十八了。”
叶小天:“……”
美人儿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幽幽问道:“贤婿贵庚?”
叶小天的回答很是销魂:“小婿年方十九。”
尽管叶小天生性乐观,可是这次送信失败对他的打击依旧很大,他这一路艰辛全靠那五百两银子改善家境的美好幻想在支撑,谁知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说过要衣锦还乡,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仅让父母失望,令大哥难做,牢里那班狐朋狗友还不嘲笑死我……”叶小天郁闷地想着,愁眉苦脸地领着大美人小萝莉往外走。
叶小天暗自琢磨:瑶瑶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小萝莉才四岁,虽然一看就是美人坯子,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倒是这个美得让人流口水的小丈母娘颇合他的胃口,可限于名分,恐怕不易上手。
薛水舞牵着瑶瑶的手跟在叶小天身后,想跟他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叫姑爷吧,总觉得有点臊得慌,可叫别的也怕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