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图穷匕见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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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看母子俩还在沉睡,叶小天起床后走出家门。

  吃过早餐后来到县衙,李云聪随后赶来,在院中追上叶小天,兴奋地道:“卑职没想到,连县太爷都拿齐木没办法,典史大人您却弄得他方寸大乱。”

  叶小天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缓缓问道:“咱们的士气,可用了么?”

  李云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次,他们受的气可够狠了!许多人都在摩拳擦掌,私下发狠说恨不得典史大人早些出面,领着他们直捣齐府,给那齐木好看。只不过,可以用来对付齐木的有力罪证,我们还未找到……”

  话犹未了,马辉急急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大人,找到华云飞了!”

  华云飞用猎人的经验和手段对付齐木,一开始还算得心应手。

  但等齐木发动了全部手下,又软硬兼施调动了巡检司的人开始满城缉捕他时,华云飞东躲西藏的就疲于应付了。

  他想在县城藏身很难,在山里他挖个坑或爬上一棵树,外边布置好机关,就能安心地睡一大觉,可在这里不行。

  仓房、磨房一类平时不大有人去的地方如今也是一拨接一拨的人反复搜查,而人多的地方呢,像他这样一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更是极其明显的目标。

  那些城狐社鼠、地痞流氓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生面孔都有一种很灵敏的嗅觉。

  想躲回山里也不现实,这样小小一座城池,出入的地方布满了齐家的耳目,他又要随身携带着武器,要想不被人发现简直难如登天。

  尽管如此,在葫县这个对齐木来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的小城,他依旧躲了很久,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耗得精疲力尽了。

  “义庄”由洪百川出资捐建,里面摆放着盛装无主尸体的棺材。华云飞就藏身在义庄,这已是县城里为数不多可以供他安身的地方了。

  烂赌鬼李悦被债主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后半夜硬着头皮摸进了义庄。

  忽听到微微的鼾声,李悦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跑,忽然想到哪有鬼还打鼾的,莫非遇到了“同行”?

  李悦听那鼾声似乎来自梁上,心中疑窦顿生,哪个梁上君子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除非……

  李悦也不管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准确,只是一想到齐大爷开出的巨额赏金,欢喜的一颗心就要炸了。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义庄,来到大路上才疾步赶向齐府。

  等李悦敲开齐府大门,激动地让门子往里通报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齐府大管事范雷听他说起义庄情形,顿时觉得大有可能,急忙就想调人前往。

  可一想到对方虽说只有一人,但是从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狡猾如狐,行动似狼,绝不可等闲视之。

  何况义庄又在相对偏僻的地方,容易脱身。

  此时天已大亮,为了稳妥,范雷立即禀明齐木。

  齐木马上命他去找罗小叶,调巡检司官兵协同抓人。

  罗小叶在叶小天离开后不久就醒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照在枕边海棠春睡的娘亲脸上,如同佛光中的圣母……罗小叶不由得又怜又爱,胯间的鸡巴倏然勃起。

  他跨上胭脂马,挺丈八蛇矛就欲冲锋陷阵……叶香兰被儿子弄醒,啐骂道:“喂不饱的小馋猫。”

  恰在这时,有人急急扣响了院门。

  罗小叶以为有紧急军情,暗骂一声“扫兴”,只得舍弃到嘴的肥肉,穿衣起床。

  叶香兰侧着身子看着儿子手忙脚乱的样子,掩着小嘴吃吃地娇笑。

  打开院门听来人讲明缘由,郁闷的罗小叶黑着脸回巡检司调兵。

  范雷和罗小叶合兵一处赶到义庄,先把那看义庄的老苍头控制住,然后就把义庄围困了。

  等到他们部署完毕,开始对义庄发动进攻时,华云飞尚未离开义庄。

  华云飞箭术无双,一弓在手,箭无虚发,齐木手下的悍勇之士一连被射倒多人,忙又拆卸门板等物充作盾牌。

  义庄院落里那处孤零零的停尸房外,齐府的人马如临大敌,却不敢再贸然进攻。

  四下百姓获悉此事,纷纷赶往义庄看热闹。马辉来衙门的途中得知此事,马上就跑来报与叶小天。

  叶小天一听,神色一紧,立即吩咐道:“快!调集人手,马上去义庄!”

  齐木现在最恨的人有三个,叶小天和华云飞是其中之二,还有一个就是王主簿。

  前两天齐木备了厚礼去拜访王主簿,本想请王主簿出手,让山中部落制造点动静,配合自己在葫县发起的骚乱向官府施加压力。

  到时候花知县顾此失彼,为恐事态变大酿成暴乱,必定阻止叶小天发疯。

  却不想齐木到了王府,王主簿哼哼哈哈,敷衍之态溢于言表。

  齐木受伤不良于言,只能靠范雷替他说话,眼见王主簿虚应其事,就连幸灾乐祸的表情都懒得掩饰,齐木大怒而归。

  不过轻重缓急他还分得清,先抓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刺客华云飞才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就是斗垮疯典史,救出孟县丞。

  到那时,再对付王主簿这头老狐狸不迟。

  听说发现了华云飞的踪迹,齐木大喜过望,随后带上大群侍卫,坐上他那辆特制的轿车赶往义庄。

  半路上齐木比划手势让手下去取弓箭,听说华云飞倚弓箭之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齐木便也动了弓箭的主意。

  弓箭、甲胄、长矛,这种武器装备是严禁私人拥有的,否则视同谋反。

  但此时大明律例早不如明初时候严格,再加上贵州地区独有的政治局面,所以齐木私下制作了数十具弓弩。

  齐木加快速度直奔义庄,此时叶小天从另一个方向也正全速赶向义庄。

  远远的,就见义庄方向一道浓烟滚滚而起,仿佛一道狼烟直冲云霄……巡检司官兵站在上风头烧着大量易冒浓烟的东西。

  华云飞尽量伏低了些,轻轻摸挲着光滑的黄杨木箭杆,这是他的最后一枝箭。

  华云飞的箭壶里一共有二十枝箭,上好的箭矢也不是轻易就能制作出来的,他这壶箭猎杀野兽时常常还要回收使用,箭尖钝了就再次磨利。

  二十枝箭,有新补充的,也有从他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他一直很珍惜。

  二十支箭,如今射出了十九枝,射杀十八人,重伤一人,这些人都是牵头的或者是冲在最前边的,正是因为这种镇慑作用,对方才迄今不能攻进来。

  华云飞只有二十支箭,必须省着点儿用,他想在此期间找到一个脱身的机会,可惜机会一直没有等到,围困他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好在巡检司的人对此事似乎不怎么上心,一直在周围咋咋唬唬的,却没什么具体的行动。

  直到范雷出面逼迫,他们才去抱了大堆的易燃物来,在上风头放火生烟,依旧不肯加入进攻的行列,否则华云飞顾此失彼,早就守不住了。

  齐木赶到了,远远地停住,看到现场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俨然是两军开战一般的光景,结果那幢房子依旧岿然不动,华云飞依旧安然无恙地守在房子里,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奉他命令去取弓弩的人已带了几个人骑马赶来,齐木立即命令他们装备弓弩强攻。

  贵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建筑物的墙壁也不是很厚,更何况这是停尸的房子,屋顶和墙壁都能被强弩洞穿。

  这一通箭矢射下去,华云飞猝不及防,肩头先吃了一箭,不由大吃一惊。

  华云飞急忙翻滚到一具棺木后边,踢开棺盖挡在身上,护住了周身。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阻止对方利用箭矢的掩护靠近,不由暗暗心急。

  “啊!”正在上风头放烟的巡检司官兵中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一名士兵胸口中箭,仰面倒了下去。

  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箭射高了一些,箭矢竟然越过房子,射到了对面正在布烟的巡检司官兵队伍里去。

  “赶紧闪开,举盾!举盾!”罗小叶一开始还以为是华云飞想突围,对这边发起了猛攻,赶紧号令大家伏低,举起藤盾戒备。

  罗小叶飞快地匍匐到那名中箭的官兵身边,一看他胸口所中的箭矢,罗小叶顿时气炸了肺。

  弩箭和弓箭制式不同,华云飞用的又是猎弓,两者的区别更是明显。

  范雷带着一批人,头上顶着木板等物,在弓弩的掩护下快速逼近停棺房,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手中单刀舞成一团光影,整个人如风车一般滚了进去,谁也想不到这位身材矮胖的大管家竟是一个地趟刀高手。

  齐木把手一扬,手下停止射箭,只听那幢房子里隐隐传出兵器铿锵声、叫骂叱喝声。他冷冷一笑,又把手向前一挥,大批打手便潮水般涌去。

  罗小叶按着刀,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向齐木走来,后边跟着一群满面悲愤的士兵,其中四名士兵抬着中箭士兵的尸体。

  “齐世伯!”罗小叶站住脚步,硬梆梆地道:“小侄带人前来攘助于你,可你们射箭之前居然不通知我们规避。现在我的人被你们射死了,世伯让小侄如何向兄弟们交待?”

  齐木近来诸事不顺,心头火气甚旺,一见素来恭顺的罗小叶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登时大怒。

  他冷冷地乜了罗小叶一眼,用暗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斥道:“人,是华云飞射杀的!”

  罗小叶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齐世伯,请你看清楚,这是你们射出的箭!”

  齐木上前几步,忽然一俯身,从一个咽喉中箭的手下尸体上拔出华云飞的箭,一转身,又把士兵尸身上的弩箭拔下,随即“噗”地一声,就把猎箭贯进了那士兵中箭处,淡淡地道:“现在,是华云飞杀的了!”

  齐木说完便再也不看罗小叶一眼,径直向那幢停棺房走去,因为他已看到几个手下扭着一个少年从那幢房子里出来。

  罗小叶目眦欲裂地瞪着齐木的背影,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却全无感觉。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华云飞真要较量武技的话,自然不是范雷的对手,不过仗着山林中锻炼出的敏捷身手倒也勉强可以一搏。

  但他肩头受了伤,对方又人多势众,最后只用短刀刺伤一人,自己大腿便挨了一刀,被范雷撂翻在地,生擒活捉。

  齐木走到华云飞面前,华云飞一见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顿时咬牙切齿,拼命挣扎着想要向他扑过去。

  几个齐府打手死死地扭着他的胳膊,又用刀柄棍棒用力击打他的膝弯,却依旧无法将这个暴怒的少年制服。

  齐木看着华云飞充满仇恨的眼睛,冷冷一笑,突然挥起一拳,重重地打在华云飞脸上,咬牙吩咐道:“带回去,慢慢消遣他!”

  “住手!谁敢滥用私刑?人犯交给我!”听到这句大喝,齐木的眉头便是一跳。

  放眼整个葫县,胆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除了那个疯典史哪里还有第二个?

  齐木微微眯起眼睛,慢慢转过身,就见叶小天按着刀,一身典史绿袍,气度森严地向他走来。

  在叶小天身后跟着大批带刀捕快、持枷皂隶和扛着竹枪手持盾牌的民壮。

  齐木向范雷使个眼色,范雷会意,马上暗示还站在远处的弩手立即撤离,齐木现在是不想再让叶小天抓到他的丝毫把柄了。

  叶小天飞快地扫了一眼华云飞,便把目光投在齐木身上,毫不客气地道:“把人交出来!”

  齐木长长地吸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又缓缓张开,向范雷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说话。

  齐木现在说话还很吃力,而且他很清楚,同这个疯子典史说话,一定会很“吃力”。

  范雷沉着脸色道:“典史大人,这人是我们抓到的!”

  叶小天微笑道:“齐家作为苦主,能够自己抓到凶手,反令我们官府落在后面,本官很惭愧啊。”

  范雷眉锋微微一挑,沉声道:“他杀了我们几十个兄弟,还一再试图刺杀我们老爷!”

  叶小天又点了点头,打着官腔道:“是啊,真是罪大恶极啊!本县一向民风淳朴,不想竟然出了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你放心,官府一定会严厉惩办凶手的。”

  范雷见他一再调侃,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混帐!难道你听不明白我的话?你一个小小典史,竟然敢消遣我!这人杀了我们齐府的人,又是我们齐府抓到的,我们自己来了断这桩恩怨,不需要你们官府插……”

  他还没有说完,叶小天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啪!”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狠狠掴在范雷的脸上。

  饶是范雷一方豪杰、技击高手,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叶小天这一掌掴呆了。

  “混帐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辱骂本官!”叶小天一边说,一边……往后退:“此人行凶杀人,自有官法处治,谁准你私设公堂的?目无王法,狗胆包天!”

  叶小天在人堆里站定,终于不用担心被人一脚踹飞,这才威风八面地道:“来啊!把凶犯给我带回县衙,谁敢阻挠,一并逮捕!如有武力抗法者,当场击杀!”

  如果没有叶小天先前对那班皂隶、民壮们的打磨,他这一声令下,肯服从命令的大概只有那二十多个捕快。

  现如今这些皂隶民壮对齐家满腔怒火,只恨没人撑腰没人牵头,叶小天一声令下,百十个民壮齐喝一声:“杀!”

  百十杆锋利的竹矛便攒成了枪林,那些皂隶、捕快们拔刀的拔刀,举枷的举伽,也都是杀气腾腾。

  齐木手下那些打手立即擎起刀枪,举起弓弩,与巡捕民壮们对峙起来。

  终于缓过神来的罗小叶带着巡检司的官兵站在对峙双方的侧翼一动不动,两眼带着一种古怪的冷漠,死死地盯着齐木,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

  齐木心头微微一寒,突然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很清楚,如果把华云天交给官府,对他的威望又将是一个严厉的打击。

  但是此情此景,却令他踯躅起来。

  “难道这个人是上天派来收我的么?”

  齐木倒未曾怀疑叶小天和这个青山沟的少年猎户之间会有什么渊源,即便清楚,也不会因此怀疑叶小天敢徇私枉法。

  那可是二十多条人命,就是他这么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炮制出这么多条人命大案而安然无恙。

  况且,他这个“苦主”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善类。

  他认为叶小天要把华云飞带走,只是为了进一步打击他的威信。

  如果让叶小天把人带走,一旦华云飞对这个疯子典史说出青山沟血案怎么办?

  可是,有什么理由拒绝官府接收人犯?

  看这疯子的架势,只要他齐木敢拒绝,立即就是一场“全武行”。

  这件事上,叶小天占足了大义名份,又有百余名民壮、皂隶、捕快们做帮凶,实力已不逊于己方。

  罗小叶那个混蛋神色不善,显然对刚才的事还耿耿于怀,想让他出手帮忙怕也有些困难。

  齐木念头急闪:“罢了,就算华云飞对他说出青山沟血案又如何?终究不过是华云飞的一面之辞!徐林、祥哥儿等人都已死了,这个疯子想拿到真凭实据谈何容易?在此期间,我便动用杀手锏,迫使花知县解除了他的职务,到那时这只没牙的老虎还不是任我摆布?”

  一番利弊权衡之后,齐木咬着牙根摆了摆手,示意交人!

  他的脸皮火辣辣的,早在七年前他狞笑着一刀捅进程老大的心口后,这种在强者面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屈辱就再不曾有过了。

  但是今天,这种屈辱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范雷见老大让步了,含恨退开两步,恶声恶气地道:“把人给他们!”

  看到齐木带着他的手下灰溜溜地离开,皂隶、民壮、乡丁们都挥舞着武器欢呼起来,他们头一次有这样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们终于明白原来齐木也并非不可战胜。

  叶小天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也笑了,他知道他已经在这些人心里成功埋下了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很快就要生根发芽,看似稚弱的嫩芽,却能把压在它们头上的那尊沉重的石像顶翻。

  他转身看向华云飞时,笑意才丝丝敛去。

  不等叶小天询问,华云飞就平静地道:“我的确杀了二十多人。”

  叶小天道:“你一定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华云飞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又道:“杀人偿命,我该死!你是官,你抓我,我不怨你。我只是遗憾,还有一个人最该死,可他还没死!”

  叶小天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个人,的确该死!该死的人,就不该让他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华云飞惊讶地看向叶小天,他没想到叶小天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叶小天转向苏循天道:“带他回去好生安置,回头我要提审!”

  苏循天听二人对话时,眼珠子就一直滴溜溜地打转,这时忙答应一声,向捕快们招招手,一副枷锁便铐到了华云飞的脖子上。

  华云飞没有挣扎,只是深深地望了叶小天一眼,随着捕快们转身离去。

  叶小天望着华云飞远去的背影正在出神,忽听看见罗小叶向他走过来,眼珠子红通通的。

  叶小天有些诧异,此前发生的一切他并未看到。

  罗小叶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叶小天道:“我跟你一起干!若违此誓,有如此刀!”

  罗小叶说完,“刷”地一声自鞘中拔出长刀,一手攥住刀柄,一手以拇指和食指掰住刀尖,用力一拗。

  只听“嘣”地一声响,一柄钢口甚好的腰刀便崩成了漫天激射的碎片。

  罗小叶沉声道:“罗某先去为兄弟料理后事!贤弟有差遣时,只消一句话。告辞!”

  叶小天当然明白罗小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叶小天决心对付齐木之后,他曾经拜访过几个人,其中有几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一个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王主簿,另一个就是罗小叶了。

  叶小天曾特意了解过,弄清了罗小叶和齐木之间的关系。他那次专程找罗小叶密谈,就是希望能够说服罗小叶站在他一边,与他一起对付齐木。

  叶香兰的满腔情思全在叶小天身上,对此自然是极力赞成,但是罗小叶却拒绝了。

  罗小叶跟齐木之间的芥蒂很深,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奋起抗击齐木。

  个中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因为齐家对罗家有大恩,他不希望被人骂他忘恩负义。

  叶小天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他没想到两人私下里喝酒淫乐时关系亲密得赛过亲兄弟,可在大事上罗小叶却如此坚持原则。

  叶小天再三劝说,最后罗小叶只是含蓄地表示可以保持中立。这让叶小天对付齐木的胜算少了几成,叶小天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

  而今天,却不知因何缘故,罗小叶竟然做出了明确的表态,要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一边共同对付齐木。

  巡检司站在了他这一边,无疑将成为叶小天对付齐木的一记杀手锏。

  叶小天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现在与齐木决战,他的把握更大了!

  拳头,已经攥紧了,而且不只是一只拳头,那么……出师之名呢?

  叶小天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华云飞离去的方向。

  这个淳朴的山中少年,究竟因为什么对齐木产生了如此刻骨的仇恨?

  也许,这最终一战的缘由,就要着落在他的身上了!

  葫县大牢里,拥挤不堪、气味熏天,犯人们被这种非人的环境折磨得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循天命人打开监牢大门的时候,八间牢房里都是相同的情形:地上躺着六七个人,肩并肩,脚挨脚,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呼噜。

  而其他狱友则紧贴牢墙,仿佛一尊尊雕像。

  大门一开,几名狱卒押着戴枷的华云飞走了进来,后边跟着苏循天和几个捕快。

  牢房里的犯人们往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幸好只有一个人啊,这时候要是再塞进十个八个的,那大家就只好叠罗汉了。”

  一个狱卒站定身子,看了看这八间牢房,选定靠监牢最外侧,通风和透光条件都比较好的一号监,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苏循天冲着里边嚷道:“都他娘的傻愣着干什么?统统滚出来!”

  牢房里的犯人一听顿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差爷,我们被释放了?”

  苏循天大喝一声,:“谁说让你们走了?把他们塞进其它几间牢房去。”

  众囚犯一听顿时炸了窝,有人不服气地嚷道:“你把我们塞进其它牢房,空出这一间来就为了关这小子?他是谁啊,凭什么就比我们优待,难道他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苏循天抡圆了给他一个大嘴巴:“放你娘的罗圈拐子屁!老子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那人挨了一记大嘴巴,捂着脸好不懊恼,却也不敢反抗,只好发牢骚道:“大家都是来坐牢的,凭什么他就能单独住一间牢房?”

  苏循天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他小小年纪,就敢去刺杀齐木!就凭他一个人便干掉齐木手下二十多个好手,他就有这个资格!”

  众囚犯一听尽皆骇然,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就是齐大爷上天入地想要找到的那个华云飞?他一个人竟然干掉了齐大爷二十多个人?

  齐木回到府邸,直接来到书房,阴沉着脸色坐在椅上,闭目冥思良久,缓缓说道:“吩咐下去,堵塞驿道!”

  站在他身边的范雷吃了一惊:“堵塞驿道?大哥,咱们的生意,可有九成全指着它呢。堵塞驿道,这……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齐木阴笑道:“自损八百,不是还剩两百吗?那条疯狗就像一贴撕不掉、挣不脱的狗皮膏药,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把他除去。只要他倒了,葫县就还是我的天下,到时候我们重开驿路,恢复荣光也只是旦夕之间!”

  贵州对外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贯通南北,一条贯通东西,都是大明立国之后由奢香夫人主持修建的。

  奢香本是川南彝族一位大土司的女儿,十四岁时嫁给贵州彝族大土司陇赞霭翠。

  几年后霭翠去世,因儿子年幼,便由奢香夫人摄政。

  当时正逢朱元璋得了天下,奢香夫人审时度势,投靠大明,配合大明军队围剿元朝余孽,向大明贡马、献粮、通道,为明军占领贵州进军云南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奢香夫人的主持下,贵州两大驿道开通,从此成为西南的大通道。

  西出东进、南来北往从此必经贵州,这也成为大明通往南方诸国的一条交通要道。

  政令的畅通、军事的威慑、经济的兴旺,全都离不开它。

  而今,齐木断其一截,就等于掐死了这条贯通南北的交通要道,其后果不可谓不严重,这种局面只要维持半个月就得惊动朝廷。

  而不等朝廷受到惊动,贵州的地方大员和大土司们就坐不住了,到时候拿下一个小小典史自然不在话下。

  对于这件事的严重后果,齐木自然一清二楚,但他经营驿道运输多年,想要搞破坏,手段也是层出不穷,而且不会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

  随着齐木的一声号令,由他控制的这段驿路开始风云突变。

  第二天驿路上就出现了几股山贼的踪迹,由齐家运输的几支商队全军覆没。

  这些地方山高林密,道路狭窄,大队官兵根本施展不开,小股官兵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因此消息传开,顿时人心惶惶。

  这时又有消息传来,因为连日大雨,有段驿道崖路突然坍塌。修复这段路需要大量人工,费时良久,葫县上下闻讯更是民怨沸腾。

  这些事虽然看起来和叶小天全无关系,但是熟悉齐木手段的人和熟知两人之间过节的人很容易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都清楚:齐大爷这是对艾典史还以颜色了。

  到了这个时候,不仅过往客商、朝廷驿卒、过路官员纷纷向花知县施加压力,就是本县士绅甚至大量民众也都大为不满了。

  他们不仅对花知县的无所作为不满,对叶小天也开始有所不满,这些人要么经商,要么靠运输营生,驿路一断他们就断了活路。

  虽然他们平时都受齐木的欺压和盘剥,当叶小天站出来同齐木斗的时候,他们也曾为之欢呼喝彩。

  可是一旦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全然忘记了齐木曾经施加给他们的痛苦,他们只知道现在挣不了钱吃不上饭,是因为叶小天同齐大爷作对的缘故。

  形势急转直下,开始变得对叶小天越来越不利了。

  齐木听着手下反馈回来的消息,冷笑连连,他早把那些可怜虫看透了,一群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他期盼着,很快那个疯典史就要众叛亲离,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到那时候……

  大牢里面,叶小天与华云飞对面坐着,矮桌上几样下酒的小菜,还有一小坛酒。

  牢房里面很安静,那些抠脚大汉已经被叶小天放了。

  决战在即,激励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把那些混人关在这里浪费伙食,葫县的财政可是很吃紧的。

  整个大牢里现在只有三个犯人,牢狱最尽头最里边的那间牢房里,关着孟县丞;最外边这间里关着华云飞,隔壁那间牢房则关着毛问智。

  叶小天微笑道:“你说说吧,为什么要杀齐木?”

  华云飞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红,半晌,两行泪水忽地潸然而下。

  叶小天没有说话,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等了许久,华云飞终于开始说话,一字一句,他说得很慢、很轻、还很详细,说起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叶小天却很明白,他心里要有多么深的恨意,才能让他用这样平静甚至冷漠的语气说出来。

  当华云飞把事情经过说完以后,叶小天道:“你为何要寻私仇?为何不报官?”

  华云飞抿起嘴巴,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悲哀与讥诮。

  报官?

  就葫县那几个官?

  要么是泥胎木塑的摆设,要么是与豪强勾结的贪官。

  告官有用么?

  只怕羊入虎口的可能更大一些。

  叶小天仿佛看不懂他的眼神,依旧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报官?”

  华云飞皱了皱眉,这些日子他虽东躲西藏,很少与人接触,但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叶小天与齐木之间的事情。

  当日他被抓住时,更是亲眼见到了叶小天与齐木剑拔弩张的局面,难道叶小天还不明白齐木在葫县有一手遮天的势力?

  华云飞想解释一下,但他还没开口,叶小天就已说道:“你要报官!立刻就报!我让人提你出去,到大堂报官。你记住,我,就是官!多少有些神气,大小是个官儿的典史官!”

  华云飞愕然看着他,过了片刻,他好象明白过来,一双眸子闪闪发光,激动地道:“大哥……你真能把他绳之以法?”

  叶小天笑而不答,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天在山上,你送了我四条鱼。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日,我也送你一条鱼。”

  华云飞先是一呆,继而恍然过来,大哥指的是断头饭吧?

  他慨然道:“好!等到吃断头饭的那一天,我一定好好喝顿酒。鱼要吃,但我最希望用来下酒的,是那齐老贼的人头!”

  叶小天走出去,牢门在他身后“哗啦”一声锁上了,叶小天回首笑道:“到时候,我送你一条金鲤鱼!”

  “金鲤鱼?”华云飞呆呆地望着叶小天的背影,他又不懂了,这位大哥说话怎么总是高深莫测。

  一直在隔壁牢房装模作样地坐着,仿佛一头大猩猩似的毛问智见叶小天走了,登时如释重负。

  他扑到栅栏边,冲着华云飞嘿嘿地笑:“俺说大兄弟,你咋这笨呢!金鲤一旦脱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这话你知道不?金鲤鱼啊,啥意思你知道不?”

  可怜华云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哪里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他愣愣地摇了摇头,纳闷儿地问道:“金子做的?不能吃?”

  毛问智一拍大腿,急道:“哎呀娘吔,这没文化,是真可怕!”

  倾盆暴雨也未能阻挡住前往县衙抗议、谴责、央求、施压的人群。

  时间每一秒都在流逝,那流逝的不是时间,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流得就像天上的暴雨,谁不心疼?

  种种矛盾、压力,全都担在了花晴风这位本县正印的头上,把个花知县弄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

  他本来就是个没担当的人,自然把一切都推诿到叶小天的头上。

  花晴风无奈,只好使人去找叶小天。

  当时叶小天正要去大牢,只是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本官正忙着,等我忙完就去县衙!”便把他的人打发回来了。

  这句话别人或许没资格说,但叶小天这么说,花晴风一点质问的底气都没有。

  叶小天的所作所为可比他硬气多了,许多本该由他拨乱反正的事,现在都是叶小天在做,叶小天已经获得县衙上下一致的拥戴。

  如果不是因为明知叶小天这个典史干不长久,王主簿早就把叶小天当成了最大的威胁,又岂会跟他合作?

  再者,叶小天明知自己干不长久,只想着临走之前把这件事痛痛快快地解决掉,也根本不用顾忌和花知县的同僚关系,行事自然毫无忌惮。

  花晴风听到回报气恼不已,只能再度派人去催,他可招架不住这么多人的狂轰滥炸。

  叶小天从监牢里出来,马上唤来牢头儿面授机宜。

  那牢头儿也清楚现在葫县刮的究竟是什么风,都说这位典史大人有疯病,疯得连县太爷都束手无策、齐大爷直呼头痛,他可不敢得罪,自然是唯唯诺诺,听命行事,马上派人去提人犯华云飞。

  叶小天嘱咐完了牢头儿,又叫过李云聪、苏循天、马辉、许浩然等人仔细嘱咐了一番。

  这些人马上冒着大雨离开了监狱,按照叶小天的吩咐各自做事。

  做完这一切,牢头儿也把华云飞提来了。

  叶小天在华云飞耳边嘱咐几句,便与众人披上蓑衣,和周班头等十几个捕快护着华云飞的囚车直奔县衙。

  此时,黄大仙岭上,山风呼啸,暴雨倾盆,天雷阵阵。

  李伯皓和高涯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顶上。

  李伯皓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齐木开始堵塞驿道了,你听说了么?”

  高涯道:“那不正好?我们盼的就是这一天!”

  两个人沉默一阵,李伯皓又道:“以后你我二人要精诚合作才行。”

  高涯道:“这件事需要摆平各方面的关系,并不容易。和你们苗寨交好的,你出面!和我们彝寨交好的,我出面。涉及官面的,王主簿出面。生意场上,大亨出面。打我们主意的,刀枪出面。相信各个方面的权势人物对齐木的作为也很不满意,我们要接手也容易一些。”

  李伯皓道:“驿路运输方面自有一套规矩,你都明白吗?”

  高涯道:“你我两个部落中,都有不少子民在齐木手下讨生活,这些人我们一句话就可以招过来。有他们这些熟手在,我们要上道还不容易?”

  李伯皓道:“说的也是。仔细想来,他的主意当真不错。这么多年来,我们部落里有不少人在齐木手下跑运输讨生活,我们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搞驿道运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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