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衙门颁下任命的第二天,众举子便赴任的赴任、上京的上京、回乡的回乡,统统作鸟兽散了。
徐伯夷更是马不停蹄,立即打点行装奔了葫县。
叶小天没个人提点着,许多科场和官场上的惯例规矩都浑浑噩噩一知半解,因此等他接到布政使衙门的任命,见上面明确规定了赴任日期,马上赶去车马店租订马车时,长途马车早已被人预订一空了。
官府的正式命令,如果违背或逾期,那么做出任何处置都天经地义,他没任何理由辩白。
他不想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官身,如果他的爹娘兄嫂得知自家出了一个官,不知要有多欢喜!
这么光宗耀祖的大事,叶小天岂能不放在心上?
叶小天长长叹了口气,重回葫县他固然很开心,那儿不仅有他难忘的记忆,更有他离京之后交下的第一个朋友。
可他心中又有些依依不舍,本打算去见见莹莹,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她,可是时间这么紧,实在难以赴红枫湖一行了。
叶小天一路想着,有些神不守舍,迈步走出四海车马店的大门时,恰与迎面走来的两人碰了一下肩膀。
那人忽然站住,向叶小天扬声道:“叶贤弟?”
叶小天闻声止步,回身一看,认出此人正是与他同科的举人赵文远,忙拱手道:“原来是文远兄,失敬,失敬。”说着,向赵文远身边所站的那位高挑清丽的女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心道:“这女人莫非是赵文远的妻子?”
果然,赵文远笑道:“啊哈,果然是叶贤弟。夫人,这位叶贤弟是我的同年,此番同往葫县任职,以后就是同僚了。叶贤弟,这是拙荆潜氏。”
叶小天忙揖礼道:“小天见过嫂夫人。”
潜清清向他福了一礼,娇声道:“叶兄弟免礼。”
潜清清当初在生苗禁地神水湖畔,曾与白筱晓一起在帐中侍立在杨应龙身后。
但当日帐中的侍婢舞姬们很多,叶小天也没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此时瞧来并无熟识的感觉。
赵文远道:“叶贤弟也是来租车马的?”
叶小天苦笑:“正是!可惜,长途车马都被人租光了,布政使衙门规定的报到日期又近,我正打算去马市上买几匹马。”
赵文远笑道:“此去葫县山水迢迢,又有行李伴从,骑马怎么吃得消?我早定好了车马,因为明日一早就走,所以今日来取。既然叶贤弟不曾订到车马,不如明日与我同行。”
叶小天忙推辞道:“不妥不妥,我虽行李不多,家里人却不少,与兄同行,多有不便。”人家既有女眷,此去长途漫漫,他怎好与人家女眷挤在一辆车里?
虽说贵州民风与中原不同,这也是很失礼的行为,叶小天当然要推辞。
赵文远哈哈笑道:“叶贤弟不必客气,我租了三辆马车呢,如今加上你也没关系。如有女眷,可与拙荆同车。你我兄弟挤一挤就好了,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叶小天道:“这个……”
赵文远笑道:“叶贤弟,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咱们同年,刚刚入仕又在同一个县任职,以后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今日多亲近亲近,以后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叶小天暗道:“这就是拉帮结派了。也好,徐伯夷去了葫县,必定与我为难,多个朋友多条路。”便道:“如此,多谢文远兄了。”
赵文远笑道:“贤弟在此稍候,我去里边领车马出来。你与我走一趟,先认认我的住处,明日一早你们过来,咱们一起出发。”
次日一早,叶小天和家人收拾行装,赶向赵文远的住处。
华云飞在葫县有案底,如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虽说真正见过华云飞面目的人并不多,可终究太冒险了。
叶小天和华云飞商议了一番,决定让他先行赶回葫县,伺机潜伏下来,至于未来如何,等他到了葫县再见机行事。
这样一来,赶到赵文远府邸时,就只剩下叶小天、毛问智、瑶瑶、冬天了。
对于如此古怪的阵容,赵文远一行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潜清清的一双妙目,飞快地在冬天、瑶瑶和毛问智身上流转了一圈儿。
潜清清知道冬天的真正身份,对于这种擅长蛊术的神秘人物,即便是一身武功的潜清清,同样深怀忌惮。
潜清清只看了瑶瑶一眼,便暗暗赞叹:不愧是土司老爷的种儿,粉妆玉琢的煞是可爱,这才隔了多长时间,愈发是美人胚子了,长大必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
潜清清想着,微笑地向她迎过去:“你就是瑶瑶吧?生得还真是可爱!来,咱们这一路往葫县去,你就跟清清姨坐一辆车吧。”
路上,叶小天在铜仁逗留了一天,当天中午参加了由铜仁知府张铎为他置办的接风宴,当晚又宴请了他的座师铜仁府学教谕黎中隐黎老先生,第二天上午才启程离开铜仁。
葫县效外,有一片很大的库房区。这是当地人建来专供来往客商们居住的,有很多商旅运输的货物过于庞大,歇脚进城不太方便,便住在这里。
靠近山脚的小河边,有一片僻静的房舍,一位翠衫黄裙的姑娘蹲在墙边角门外的岩石上,痴痴地望着面前潺潺的流水。
洪百川捻着手中的佛珠,问道:“水舞姑娘,你身体好些了么?”
水舞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轻声答道:“多谢员外,奴家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水舞当日在铜仁时,出门去打探瑶瑶生父杨天王的消息,不想却被歹人盯上,用蒙汗药迷晕后带出城去。
歹人打算将她带到远处发卖,晓行夜宿一路向北,也不知走了多久,路上遇到一个贵州的商队。
水舞乘机挣脱跑到商队里大声呼救,歹人见机不妙只能逃窜。
巧的是,这正是洪百川的商队,听水舞说是同乡,领头的心善收留了她。
水舞随着商队奔波,等事毕返程途中,水舞却又大病一场,一路上就高烧不退,始终昏迷不醒。
商队寻医问药,还雇了一个老妈子一路照料,回到葫县后把她安置在这里将养。
洪百川跟水舞姑娘攀谈后得知内情,赏赐了领队,时常过来探望她,把叶小天的消息也说给她知道。
水舞听说叶小天在铜仁和水西的传奇经历,百感交集,没想到自己瞧不上的穷小子真的出人头地了。
水舞感叹造化无常,错过了一桩好姻缘,觉得自己离叶小天越来越远了……
洪百川道:“老夫刚刚收到消息,今科举子中,有三人遣往葫县任职,其中就有叶小天。这一次他来葫县,将任典史一职,那可是不入流的官里唯一的一个朝廷命官呐。”
“小天哥哥真的做官了?”水舞双眸一亮,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了。
洪百川微笑道:“新任县丞昨日已经到了,相信叶小天这一两天也就该到任了。呵呵,水舞姑娘,恭喜你,很快就能与他重逢了。”
水舞脸色一黯,沉默半晌,轻轻摇头道:“我不想见他!”
洪百川目光一闪:“哦?水舞姑娘不欲与他相见?”
水舞默默地走到小河边,幽幽地道:“我一去不归,虽非故意,却也是有意隐瞒,让他烦恼揪心,我哪还有脸面见他?况且他现在和莹莹姑娘很要好,瑶瑶跟着他,我也很放心。”
洪百川微微皱眉,又慢慢舒展开,微笑道:“既然这样,你可有什么亲友可以投奔么?”
水舞默默地摇了摇头,忽又回首一笑,向洪百川盈盈福了一礼:“不劳员外操心。今日正有一支商队从云南来,往金陵府去,我想跟着他们到金陵,天无绝人之路,总能寻个营生。”
洪百川微微摇头道:“这些走长途的商旅,大多不太规矩。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儿家,无依无傍的跟着他们远走他乡,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洪百川略一思索,道:“这样吧,如果你不想留在葫县,我这正有一批东西要送往蓟门,交给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你不如随队同行,洪某修书一封,那位大英雄一定会收留你的。”
水舞讶然道:“蓟门?员外是说居庸关么?”
洪百川有些意外:“不错!想不到水舞姑娘竟然知道这个地方。既然如此,也不妨实话告诉你,老夫所说的那位大英雄就是当今太子少保、蓟州总兵戚大将军。你放心了?”
水舞一听,欣然拜倒:“水舞今已孤苦伶仃,走投无路,承蒙员外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了。”
……
“大亨杂货铺!”
罗大亨趴在柜台上,双手托着肥嘟嘟的下巴,无聊地哼着歌儿,一双眼睛贼兮兮地瞄着街头走过的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他就看得津津有味。
店里一角,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轻轻抚摸着一匹绡纱,妞妞殷勤地解说:“老爷、夫人,这就是蛟绡纱了。传说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她们织的绡纱薄如蝉翼,入水不湿。鲛人当然只是一个传说,可这绡纱的确是用上等蚕丝由最好的织工织就,一匹的重量还不足三钱,当真有入水不湿的效果。夫人您这么美丽,若是用这样一匹鲛绡纱做件睡衣,一定美如天仙!”
那女子比那男人看起来小了二十多岁,与妞妞年龄相仿,显见是个受宠的妾室,被妞妞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本就欢喜不胜,再听她这么说,不由格格一笑,揽着那男人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扭着迷人的娇躯昵声道:“老爷……”
那男人道:“买!买买买!给我包起来。”
“这位老爷真是大方,夫人,老爷这么疼您,可真是您的福气。”
妞妞一边继续灌着迷汤,一边麻利地把那匹绡纱包起来,笑容可掬地道:“老爷夫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给您打个八折,八十两就好了。换个人来,可是拿不到这么便宜的价儿。”
妞妞收了钱,微笑着把这对客人送出了门外,扭头看见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唱歌的大亨突然停住了声音,两眼发亮地望着外面。
妞妞回头一看,恰见一对短裙苗挽着手臂,笑盈盈地从店前走过。
两个少女光鲜靓丽,健美浑圆的大腿洋溢着青春娇美的气息,尤其难得的是,她们是一对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
妞妞气哼哼地走过来,大亨的视线被挡住,赶紧往旁边挪了一下,继续直勾勾瞅着外面。
妞妞咬着嘴唇,气忿忿地扭住了他的耳朵:“好啊你!人家在这里辛辛苦苦帮你赚钱,你那双贼眼却不老实。看什么呢?喜欢你就追出去啊,讨一个回家做老婆呗!”
“哎呦,放手,快放手,叫人家看了笑话。”大亨踮起脚尖,陪笑哄着妞妞:“我就是随便看看,要娶一定娶你啊!她们就是送上门我都不要……”
妞妞可没那么好哄骗,拧着大亨的耳朵不放手。
大亨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想继续求饶,突然两眼一直,又望着外边不动了。
妞妞大怒:“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你还看!”
大亨惊喜地叫道:“我的娘吔!大哥回来了!”
叶小天走进“大亨杂货铺”,笑吟吟地道:“大亨,别来无恙啊!哈,妞妞,你好!”
大亨和妞妞同时怪叫了一声。
妞妞花容失色,“嗖”地一下躲到了大亨身后,战战兢兢地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大亨则欢喜地跳起来,张开双臂一把将叶小天抱住,大声道:“大哥,你可想死我了,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听到妞妞的话,两人同时一愣,这才想到知道叶小天假死遁身的人非常少,除了大亨和县衙的少数几个衙吏,几乎全是葫县的官。
大亨放开叶小天,沉吟道:“嗯!他是……他是……”
叶小天面不改色,微笑道:“我叫叶小天,是大亨的朋友。我是与大亨前些日子相遇,一见如故,遂成知交。”
大亨马上接口说道:“是啊,我上次去进货的时候,见叶大哥和艾典史生得一模一样,不禁万分惊奇。一番攀谈,十分投机,就认了叶大哥做我的兄长。”
妞妞哆哆嗦嗦地道:“那他……他怎么还认识我呢?”
大亨从容不迫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出门在外很想念你,总在叶大哥面前念叨你,如今他见我身边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当然就认定是你了。”
叶小天暗暗竖了竖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撒起谎来眼都不眨!”
妞妞听了心中好不欢喜,见叶小天果然不是艾典史还魂,这才放心地从大亨后面闪出来,向叶小天福了一礼:“奴家见过叶大哥。”
大亨和叶小天握着手,心照不宣地摇了摇,放声大笑起来。
毛问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粗声大气地道:“这位就是大亨兄弟吧?哎呀娘吔,大哥还真是没说错。大亨兄弟,你生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宜子多福之相啊。”
毛问智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俺姓毛,毛问智,也是叶大哥的好兄弟,你以后叫俺老毛就行。”
赵文远站在车旁,微笑着看着店内这一幕。
车厢的窗帘掀起,露出潜清清那张妩媚天生的面孔,妙目流盼,向店内轻轻一瞟,缓缓放下了窗帘……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顺畅,原来估计后天早上才能到葫县,不想今日就到了。
进城后,叶小天轻车熟路地指挥着车马,穿过十字大街时恰好经过罗大亨的杂货铺,便来见一见故人。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
因为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不便开口,叶小天便道:“大亨,为兄已考中举人,蒙布政使衙门抬举,荐为葫县典史。外面还有一位朋友,乃是新任本县驿丞,我们两人先去县衙报到,回头再与你叙旧。”
大亨一听忙道:“大哥,我跟你去!”
大亨跟着叶小天出了店,叶小天把他又向赵文远介绍了一番。
叶小天对大亨道:“妞妞已经嫁给你了么?我一来就看到你们两个黏在一起。”
大亨把胖脸一摇,下巴一阵哆嗦:“哎!要是成了亲就好了。现在吧,妞妞算是我雇的伙计。前些天我拐弯抹角地试探过我爹的意思,我爹的意思是给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妞妞那出身……他是不会答应的。”
大亨眯着眼睛,一副很阴险的模样说:“所以我就想啊,先跟妞妞做了真正夫妻,最好连孩子都生下来。到时候有个胖乎乎很可爱的小孩子搂着我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唤他爷爷,我就不信他不接受妞妞。嘿!嘿嘿……”
叶小天恍然道:“啊!原来你和妞妞已经做了真正夫妻?”
大亨的面瓜脸又垮下来,垂头丧气地说道:“还没呢。妞妞说,除非我跟她明媒正娶,拜过天地,才肯跟我洞房,否则,休想碰她。哎!我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为难啊!”
叶小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咱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大亨大喜:“大哥也是有了心仪之人,却娶不到么?”
叶小天乜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大亨笑嘻嘻地道:“没什么,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安慰了许多。”
……
县衙门口,赵文远一行人赶到后,便命人进去传报。
片刻功夫那衙差便转回来,殷勤地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县太爷正在二堂相候,请!”
赵文远和叶小天谦让一番,并肩进了门,那衙役头前带路,引着二人向二堂走去。
一路上,已有一些获悉新任典史与新任驿丞同时到任的胥吏公差纷纷跑出公房观看。
他们看见叶小天,当即目瞪口呆站在那儿。
叶小天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心情也很激动,下意识地就向他们含笑致礼,那些人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小天这才警醒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不认识他们的,只是含笑致礼的动作已经做了,却也收不回去,只好扮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继续含笑点头,在越来越多满面惊愕之色的胥吏、公差们注视下,一路走向二堂。
花晴风站在二堂门阶上,微笑着注视二人,只是看着叶小天,他的笑容却不免有些发紧。
人生际遇真是难测啊,谁能想到,这叶小天居然以典史身份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葫县。
那衙役站住脚步,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这位就是本县花大老爷!”
叶小天和赵文远与花晴风见礼已毕,一同步入客厅,到了厅中又客套一番,直到花晴风先在上首坐了,二人这才分左右落座。
一旁早有小厮奉上茶来,花晴风轻轻呷一口茶,清咳一声,对那小厮道:“你去请王主簿和徐县丞来见一见两位新到的同仁。”
花晴风此前就已知道叶小天将到葫县,虽有心理准备,可是一见叶小天还是有些慌张。
不一会儿,王主簿和徐伯夷先后来到二堂,花晴风忙向他们二人引见一番。
徐伯夷和叶小天、赵文远是同科举子,在贵阳就认识,倒不需过多介绍。
赵文远和王主簿是初次见面,确也需要引见一番。
只是叶小天和王主簿明明彼此熟悉得很,这时却得装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听着花晴风的介绍,拱手寒暄,煞有其事。
花晴风笑容可掬地道:“叶典史,本县原本只剩下一套空房,徐县丞到任后已经入住。本官思量,先在县衙左近为你租住一处房舍暂时安顿家人,你看如何?”
叶小天微微一怔,他在葫县时,葫县的公舍当时还有两三套空着,如今都已住了人了?
就算住了人,他是典史,是葫县县衙里的第四把交椅,旁人也该把房子腾出来才是。
他虽然今日才到,可布政使衙门的公函早就来了,现在居然没有房子给他安排?
叶小天暗暗冷笑:“花知县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我啊,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叶小天迅速在花晴风和徐伯夷脸上扫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有劳县尊大人。下官此来葫县,少不得要在这里干些年头,若是政绩不够突出,说不定就要在这里干上一辈子了。”
看着花晴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叶小天笑得更加愉快了:“再说,下官家里人口又多,县衙的公宅也显得有些局促。既有租来的宅子,那下官就先住着,下官会尽快择址自建一幢住宅。县衙公舍既已住了人,就不要再让人家搬出来了。”
花晴风打个哈哈:“公舍的确简陋了些,既然叶典史有意自建住宅,那本县就不客气了。”
花晴风对徐伯夷道:“徐县丞,你陪叶典史去交接安顿,晚上一起过来,本官设宴接风。”
徐伯夷答应一声,与叶小天谈笑晏晏地走了出去。
任谁看着,这都是同科中举,又做了同僚,彼此间的关系十分亲近,又哪会察觉这两人竟是一对冤家对头!
县衙的第三进院落就是花知县的官邸。
红漆雕栏的围廊后,县令夫人苏雅正踮着脚尖儿,用小木勺儿喂着笼中的金丝雀,逗弄着蹦蹦跳跳的雀儿,她的颊上微微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此时的苏雅夫人,穿一身燕居常服,一件琵琶袖的浅绿色短衫,外边套一件银绫儿半臂,系一条石榴红的齐腰襦裙,纤腰楚楚欲折,容颜淡雅俏丽,有种极妩媚的味道。
她这一踮起脚尖儿来,细腰间便凹出一个内陷的弧度,衬得裙下丰盈的臀部更形隆翘;手臂抬起,上身前倾,胸前一对硕乳被衣服绷出两座弧线曼妙的肉峰,鼓胀高耸。
这样一个曲线诱人的丽人俏立在园中花间,微风拂过,带着草木花香,夹杂着成熟妇人身上的的胭脂花粉和温软的体香,中人欲醉。
亏得这是在内宅里面,除了花知县就只有内宅的那些丫环侍婢,再无一个男子,否则这熟透了的水蜜桃儿一般汁液饱满香喷喷的身材,真不知要勾得多少登徒子色授魂销。
花晴风步入后宅,见娇妻这副模样,不觉有些情热,走上去轻轻揽住她柔若无骨的腰肢,胯部抵住温软滚圆的屁股蛋儿,将脸颊从肩后靠过去,亲昵地贴了贴她娇嫩柔滑的脸颊。
这样的举动算是极为狎昵了,不过人家是壮年夫妻,又是在私邸之内,倒也不算什么了。
花晴风自从到了葫县后,就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受到豪强齐木、县丞孟庆唯、主簿王宁乃至山中各族部落此起彼伏的打压,身心饱受煎熬。
心力交瘁之下,每日只是长吁短叹没精打采,仿佛一位八十老翁,虽然正当壮年,却是连床笫之事都淡了,常常几个月都不跟妻子亲热一回。
自从孟县丞身遭横死,叶小天离开葫县,他趁机攫取了一部分权力,整个人一下子都似乎年轻了几岁。
权力给他带来的激情与渴望,使得他夫妇敦伦的次数甚至比来葫县之前还要更频繁了些,夫妻间更加和谐美满了。
平素里花晴风只要这么亲昵地一抱,苏雅少不得娇羞地倒在他的怀中,学那戏水的鸳鸯,亲昵狎戏一番。
但是今日苏雅只是把纤腰一挺,淡淡地回眸望了他一眼。
花晴风松开手,奇怪地道:“娘子何故不悦?”
苏雅淡淡地问道:“那个叶小天回了葫县?”
花晴风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哦!是不是循天那小子告诉你的?”
苏雅冷哼道:“今日一早,徐县丞对三班六房做了调整,各房的胥吏、捕头,交叉调动,一团混乱。这件事,应该是相公你的主意吧?”
花晴风听她是诘问此事,不由松了口气:“娘子,这是县丞的职责嘛,何须本县插手呢?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县丞年轻有为,他既有心整顿,要做出一番气象来,本官自然鼎力支持。”
苏雅冷笑着凝视花晴风道:“相公仅仅是支持么?徐县丞刚刚到任,没有你的授意,他敢对三班六房做出这么大的调整?而且,继前日接风宴后,昨日你又单独宴请了他,难道不是为了今日之事?”
花晴风皱了皱眉:“夫人,你只需管好后宅,何必理会外间之事呢?那叶小天与你非亲非故,我就是想要对付他,你也不必为他抱不平吧?”
苏雅气极反笑:“相公,你以为我是为了替那叶小天抱不平?”
花晴风反问道:“难道不是?否则你又何必指责为夫?”
苏雅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相公,妾身是你的发妻,凡事自然只会为你考虑,又怎会相帮那叶小天呢?妾身对你提起此事,不是认为你不该对付叶小天,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花晴风愕然道:“方法错了?错在哪里?”
苏雅叹道:“徐伯夷与叶小天早有过节,你就是不授意于他,他也会全力以赴地去对付叶小天。这兵权交出去容易,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你就不怕他变成第二个孟县丞?”
花晴风捻须微笑:“为夫是一县正印,出面去对付一个刚刚到任的典史,如此自降身份,岂不惹人非议?相公我避居幕后,由那徐伯夷出面,这才进退自然啊!”
苏雅凝视着他,目中渐渐露出悲哀之意:“相公,其实你一直就是这样的,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避居幕后,不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同样避居幕后!呵呵,相公,妾身以为,你不该做知县,你该做个师爷才是!”
花晴风的脸腾地一下胀红起来,怒道:“娘子怎可如此无礼?”
苏雅蛾眉微敛,淡淡地道:“我累了!”再也不看他一眼,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
花晴风气得鼻息咻咻,狠狠盯着她的背影,愤愤地一甩袖子,骂道:“妇人之见!”
花晴风给叶小天租下的这处宅院距县衙并不远,叶小天下了车到院中一看,这幢宅院竟是小门小户的普通民居。
典史在一个县里,已经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花知县给他租下的,竟然是这么小的一幢民宅!
罗大亨的一张大胖脸也沉了下来,对叶小天道:“大哥,不如你去小弟家里住些时日?咱们哥俩儿正好多聚一聚。”
叶小天微笑道:“这里不错呀,离县衙够近,每天不用起大早。再说,纵有广厦千间,睡觉不就是一张榻么?大家一路奔波都很累了,就不要再折腾了。回头我选个上佳之地建座府邸,你们想宽敞,咱就宽敞个够!”
徐伯夷听叶小天这么说,便想回头调侃他几句。可徐伯夷一瞧叶小天那副坏坏的笑脸,心头便是怦地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伯夷已经被叶小天坑了不止一次,所以深知他的厉害,此时见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一脸黠笑,倒比看他发怒还要有些打怵。
徐伯夷突然有些后悔:“我刻意租这么一间民居来羞辱他,可别弄巧成拙了,这小子又想干什么?”
徐伯夷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官刚刚赴任,手头的事务千头万绪,就不多作打扰了。”
叶小天道:“县丞大人自管去忙,叶某稍作安顿便去县衙。”
徐伯夷摆摆手道:“不劳远送。”
叶小天马上站住脚步,笑吟吟地拱一拱手,道:“慢走,不送!”
此时,叶小天还站在堂屋里,徐伯夷说不送,他就真的不送了,连门槛都懒得迈出去。
徐伯夷又被他噎了一下,眼见叶小天已转过身去,煞有介事地向别人安排起一家人住宿,仿佛他已经离开了似的,只得暗暗咽下这口气,气咻咻地夺门而去。
叶小天拍了拍脑门儿,沉吟道:“一共两间卧房啊……瑶瑶,恐怕不能单独给你安排一间房了。你委屈着点儿,暂且住下,等咱们家盖了大房子,哥哥给你修一座很漂亮的闺楼。”
“好啊好啊!那人家跟小天哥哥一起睡!”瑶瑶欢喜雀跃,一把抱住了叶小天的大腿。
叶小天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安顿妥当后便唤过毛问智道:“老毛啊,你去十字大街买点儿日常应用之物……”
罗大亨忍不住道:“大哥,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办吧。我这眼睛毒着呢,家里头缺什么,我只要扫上一眼就全知道了,准保给你置办齐全。”
叶小天拍了拍罗大亨肉乎乎的宽厚肩膀,感慨地道:“兄弟,大哥一向觉得你这人做事不靠谱,原来是没有比较。如今有人一比较,大哥就觉着,其实你挺靠谱的。”
罗大亨被叶小天一赞,眉开眼笑:“那是,兄弟我现在好歹也是大亨杂货铺的大掌柜,兼‘罗高李车马行’的大东主,办事儿哪能不靠谱?我办事,你放心,我这就去了。”
叶小天最熟悉的就是这座小城,如今旧地重游,颇有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信步而去,很快就到了县衙。
进了衙门,径直转向典史的签押房,他曾在这儿待了小半年,不过那时他是假典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心情自然大不一样。
叶小天一路走过来,路上遇到不少胥吏官差。
叶小天不见得都认识他们,可他们却认识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艾典史”,如今见到叶小天,便一脸古怪地退到路边,目送他过去。
叶小天温文尔雅地颔首为谢,走过去时,耳边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像!真像!连走路和笑容都一模一样。”
“是啊!艾典史是典史,叶典史也是典史,而且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真是活见鬼了。”
叶小天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仔细想想,葫县除了官员们和他的好兄弟大亨,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就只有苏循天和李云聪两个人。
如今花知县是摆明了和徐伯夷沆瀣一气,他想站住脚,没有几个亲信的人是不成的。
叶小天暗自盘算着:“周班头、马辉、许浩然这几个人当初跟我走得很近,我该把身份向他们透露一下。只要把他们招揽过来,就能建立起我的班底,有了抗衡花知县和徐伯夷的本钱。只是不知这段时日,那个窝囊县令究竟攫取了多少权力,回头我得向李云聪了解一下,要知己知彼才好。”
叶小天一路走一路想,猛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典史房。他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咳!这典史房里如今是谁做主啊?本官是新任典史叶小天!”
叶小天说完这句话,不觉便是一呆,他本来是想做出一副与典史房的人素不相识的模样,定睛一看,还真的素不相识。
不管是那正伏案处理公文的,还是坐在一旁闲聊扯淡的,一个也不认识。
书案后边一个正提笔写字的老学究急忙搁下笔,站起身迎上前来,对叶小天拱手笑道:“老朽典史房掌房书吏典慈,见过典史大人!老朽已经接到县尊大人吩咐,知道大人你要来,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县丞大人没陪着你么?”
叶小天怔了怔,脱口问道:“你是掌房书吏?那原来的掌房老窦呢?”
一见典慈脸上露出一抹异色,叶小天忙道:“哦!本官之前曾经向人打听过,说此处的掌房书吏是老窦,却没想到已经换了人。”
典慈恍然笑道:“大人说得不错,老窦原是典史房的掌房书吏。不过今儿一早,他已经和老朽交割了差使。老朽原本是府衙的仓吏,遵县丞大人的吩咐,和他互换了差使。呵呵,这三班六房衙内各科,全都做了调整。”
“哦?”叶小天看了看典史房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缓缓问道:“你们几个,也都是今天才换过来的?”
众胥吏衙差纷纷陪笑欠身,道:“是的,大人!”
叶小天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留下众人愕然相对。
叶小天大步流星地来到县丞的签押房,昂然直入厅堂。
一见叶小天进来,徐伯夷含笑道:“叶典史已经报到过了?”
叶小天直挺挺地站住了,朗声问道:“典史房……或者说三班六房各处的胥吏衙役们,县丞大人都调动过了?”
徐伯夷淡淡地道:“不错!常言道,吏滑如油,欺上满下。何故?盖因他们久居一处,彼此熟稔后,便相互勾结、上下其手,置国法于不顾,牟取一己私利。本官把他们交错调动,就是想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个监督,彼此不熟悉,就很难勾结在一起,如果有人做下不法之事,也更容易暴露。叶典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徐伯夷说着,目光向叶小天一睨,微露挑衅,大有一种“有本事你打我呀!”的贱意。
打?
叶小天不耍驴的时候,哪是那么容易被人支配情绪的?
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得阳光灿烂:“原来如此!并无不妥啊,既然是县丞大人的安排,下官遵从就是!”
叶小天向他拱一拱手,转身就走。
徐伯夷见他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如此,不由暗自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