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长存的庭园
一天,释迦牟尼在极乐世界的莲池旁,正独自一人散步。此时极乐世界正好是在清晨。
池中的莲花盛在翡翠色的荷叶上,花瓣如美玉般洁白无瑕,唯有边缘处泛起涟漪般的胭脂红。正中的金黄花蕊簇拥着莲蓬,香味扩散开来,淡雅却难以忽视。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池底污秽混浊的池水与淤泥,深棕色的浆液试图浸润植物的茎,却无法玷污那几株纯洁的植物。莲花的花瓣只是随风摇曳,并不在意身下肮脏的另一片天地。
有什么声响在白狼的耳畔响过,将浅眠的他唤醒。他知道那是莲花绽放的声音,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知道。
他的名字……对了,是悠尔塔。
“呜……”
鼻头萦绕着足以将悠尔塔完全唤醒的甜美香味,他微微睁开金色的眼眸,没能立即适应强光的双眼盈出些许泪水。在朦胧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制的天花板,但更吸引悠尔塔注意的,是在一侧跪坐着的灰色狼人。
灰狼面部的上半部分被写着“贰”的矩形白布覆盖着眼睛,只有细长的吻部露在外面。而色彩灰暗的和式粗布服,大致表明了他作为佣人的身份。
“……御蜾蠃大人!细蟹大人醒了!”
尽管难以从衣装判断,但对方气势雄宏的嘹亮嗓音,让悠尔塔能够确认对方也是雄性。还没来得及作出阻止的行动,佣人便已急忙起身,小跑跑出了木制边框的拉门门口,等到悠尔塔能够支撑起身体时,连对方的声音都已无法听到。
“御蜾蠃,细蟹?那是什么……”
悠尔塔细细咀嚼着这些称呼的含义——他隐约有着在往日目睹过诸如此类的称谓,似乎是在东国的某些历史书籍上……想要仔细回忆的时候,却发现始终无法回想起具体的细节,只好暂且作罢。
他朝自己的身体低头看起,方才察觉到只束着简单的雪白浴衣,同样是与先前佣人一致的东方风格。只从这一点,还很难看出具体发生的事情。
在悠尔塔恍惚的同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也在逼近房间。在隔门被打开的同时,悠尔塔也望向了门口。
伫立于房门前的白狼狼人,对悠尔塔而言再熟悉不过,那是亚诺的身影。对于以往可谓破旧的装扮来说,亚诺身上的墨黑和服异常地华贵,赤丝与方格暗纹的搭配更像大户人家,或是达官显贵才能使用得起的装束。和服包裹住亚诺健硕的身材,勾勒出些许肌肉的痕迹,而胸口的部分肆意敞开,露出赫然的三道疤痕。
虽说现状已经足够奇怪,悠尔塔最为在意的还是另外一点。
“你终于醒了吗,悠尔塔。”
尽管同样有着红宝石般的双眸与斜穿左眼的伤痕,面前的亚诺无论是气场还是性格,都只与悠尔塔印象之中的对方大相径庭。亚诺端坐在悠尔塔的面前,在确认了悠尔塔没有其他异常后,露出了安心的浅笑。“这下我就放心了,看到你倒在宅邸门口的时候,还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面前过分安静与温柔的亚诺,还有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话语,让悠尔塔油然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将身体后倾,斟酌着开口:“嗯……宅邸又是什么,你刚才说我之前晕倒了?”
“没错。这里是我的住所,正巧看到在门口晕倒的你,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面前壮硕的狼人耐心地为悠尔塔解释着来龙去脉,却依旧无法打消悠尔塔一丝一毫的疑虑。在他看来,亚诺应当会抱住自己大哭大闹,生怕他像是什么不堪重负的瓷娃娃一般破碎……
——况且,你真的不是在犯傻吗。你明明住在村落的营帐里。
“……稍微问一下,你是亚诺吗?”
既没有熟悉的气味,也并非熟悉的性格。为了确保面前的亚诺没有被人调包,悠尔塔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果不其然,巨狼的笑容也染上了点滴困惑。
“你是悠尔塔,没错吧?我是亚诺,我们之间是伴侣的关系。”
在对方提到伴侣的时候,悠尔塔的耳朵掠过不自然的绯红。亚诺并没有注意,又或是并不在意这一点,继续解释道:“看到伴侣晕倒在自己宅邸的门前,想要保护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看起来再问下去也不会有能够用上的结论,只能徒增悠尔塔的不解,至少面前不自然的气场与氛围让他难以再度开口。沉默许久后,悠尔塔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的不安,点了点头:“嗯,只是有些还没睡醒而已……可能还需要缓一缓吧。”
“那就好,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记得来告诉我。”亚诺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让悠尔塔莫名地感到不寒而栗。随即,亚诺望向一侧透过窗户,被阳光染成暖色的地板继续说道:“现在也快要中午了啊。睡了那么久,你应该也饿了吧,我去把午饭端给你。如果休息好的话,就去衣橱挑件喜欢的衣服换上吧,一直穿着睡袍也不太好。”
亚诺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几乎能把门口完全挡住。他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悠尔塔,伴随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转角。
这让悠尔塔终于有机会松一口气。
悠尔塔环顾了一圈房间的布置,确实不愧对它“和室”的名号——地板是蔺草编制的叠板,草木特有的香气有助安神;在夏日的阳炎之中,触碰上去也有清凉的感觉。
房间的角落放置着一盏小巧的四方纸罩座灯,在晴朗的白天,将其作为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来欣赏也是不错的消遣。另一侧是木雕的衣橱,高度仅仅只到悠尔塔的腰侧。
他将视线转向窗户之外,能够看到烈日之下空无一人的繁华街道,建筑也无一例外,按照近古和式的风格修筑。更远处的祠堂或是寺庙,则更像是东国古代的搭建手法。
无论如何,看起来找到回去部落的道路仍是希望渺然。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亚诺,都只能让悠尔塔感到不安。
“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方法,而且也使不上法术……就像是魔法完全消失了一样。”
悠尔塔凝视着自己手爪的中心,没能从中看出任何异象,他的双眸微微眯起。“是被卷进了什么事件吗……去看看衣橱吧,一直穿着件单薄的袍子,就算这里只是梦境亦或幻觉,也总让人有些感觉微妙。”
他将抽屉打开,里面层层叠叠摆放着整齐的、种类繁多的衣服。基本都是和服的款式,无论是哪件都用上了浅金色与雪白色的色系搭配,以这个距离观赏的话,很容易就能看出衣装上的唐草暗纹。尽管没有具体的了解,只从衣物的质感上,悠尔塔就能分辨出布料的华贵。即便是以往居住在东国的时日,他也并未接触过如此高级的装束。
“都是我喜欢的颜色……么,该说一句他比平时开窍了不少,还是更加奇怪了呢。”
习惯了往日宽松简单的长袍装束后,悠尔塔自然不清楚该如何穿上面前这些繁复的和服。他叹了一口气,决定只是拿件米黄色的披风戴在身上。
与此同时,拉门外传来了嘹亮到不可能忽视的声音,音色与悠尔塔醒来时身旁的佣人并无二致:“细蟹大人,御蜾蠃大人吩咐我来为您洗漱更衣,还请容许我进来!”
在身后突兀炸开的声响将悠尔塔吓了一跳,险些让他紧张地撕裂手中的披风。“……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话还是说得太晚了。隔门在悠尔塔说完话之前就已经被拉开,一阵香味也随之飘入。双眼被写着“贰”的布条遮掩的灰狼佣人对着悠尔塔欠身行礼,端起放在旁边的瓷盆走进房间。瓷盆中盛满了清水,上面漂浮着两三片花瓣,显然是为悠尔塔清洁而用。
“所以我不是说了不需要吗……”
悠尔塔感到了一丝头疼,比起拙劣地换上自己不熟悉的华丽衣服,被不认识的人服侍着,身体被一览无余乃至被接触更让他觉得羞耻。“我自己来就好,我还不至于连换件衣服都要其他人帮忙才能换好。”
“可是,这是御蜾蠃大人的吩咐啊,细蟹大人也多多关照一下咱嘛,我可不想被御蜾蠃大人训斥。而且,御蜾蠃大人说您似乎不会穿和服吧?就让我来服侍细蟹大人吧。”
灰狼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他只是咧着嘴,对着悠尔塔求情,好方便自己能够顺利执行命令。悠尔塔也是受不了这种软磨硬泡,继续为难他的话,恐怕他嘴中的亚诺也不会轻易饶过他,于无奈之下也不知不觉松了口:“行吧……我确实不会,那这一次麻烦你帮忙了。”
得到许可过后,灰狼对悠尔塔再度欠身行礼,像是在弥补先前的莽撞行事。当他靠近过来时,悠尔塔能闻到灰狼身上轻柔的芳香,让他减轻了些许紧张感。然而,当灰狼沾水的手爪打湿了自己的毛发时,悠尔塔仍然感觉到身体一阵紧绷。
“……话说,你的名字是什么,脸上的白布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名字吗,细蟹大人叫我’贰’就可以了。至于这个,是为了让御蜾蠃大人更容易分辨我们,好安排佣人的职责。”
“那还……真是清晰。”
悠尔塔开始跟身后的贰有一言没一句地搭话闲聊,好让自己不那么在意对方正在为自己更衣的事实。贰接过浴衣,用清水打理悠尔塔的身子,尽管在跟悠尔塔聊着天,行为也没有丝毫僭越的意味,一丝不苟地为他更衣着装。
悠尔塔的身材介于瘦弱与健壮之间,不算太过明显的肌肉轮廓随着浴衣脱下展露出来,立于自己身后的贰让他始终无法感觉到自然。
“细蟹大人,您觉得这套如何?纱罗绸很适合夏天穿着,这套鼠灰色麻布的也不错,相当透气。”
“啊……嗯……你帮我选一套就好,交给你了。”
在这个微妙的场合,悠尔塔只想尽快结束眼下尴尬的体验,并没有过多地注意面前的绮罗绣带。从“细蟹大人”手中得到了挑选权的贰更为雀跃,较比悠尔塔还要兴致盎然,他拿起一件接一件的华裳为悠尔塔试穿,最终敲定了一件浅黄缠枝莲纹和服。“现在正是莲花开放的季节,您穿起来也一定与莲花一般美丽。”
“是吗……”
悠尔塔无心去辨别贰的奉承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任凭对方把弄自己的身体,宛如被宠爱的人偶。身体上的绒毛接触到内衬的单衣,便能感觉到切肤的舒适感,着实让悠尔塔有着些许惊奇;布面上草木熏的香气挥之不去,萦绕周身,与空气中另一种香味共舞,可谓极尽尘世之悦。
……说起另一种香味。
“你的身上是涂了什么香粉吗?总觉得有股香味的样子。”
“嗯?什么都没有吧,您闻到的可能是饭菜的香味。”
贰如此说着,然而扑面而来的芳香在他为悠尔塔更衣时愈发浓烈。虽然想继续问下去,但看起来贰也不知道实际的情况……况且,贰正顺着饭菜的话题侃侃而谈。“平时一般是我来负责御蜾蠃大人和其他人的用餐。不过您的午饭,虽然大部分是我来负责,但今天御蜾蠃大人还专门找我借过厨房来着,您可以期待一下哦。”
“……他会做饭?”
先前亚诺的表现已让悠尔塔基本不把他当作同者看待,但接二连三的冲击,确实让他一时露出惊愕的神情。“算了,我不太想去思考这些只会让我头疼的事情……比起这个,这里还有其他人住着吗。”
“嗯。除了我以外,平日里一共还有七名佣人,其中还有一对双子呢……不过,为了方便服侍御蜾蠃大人,这里的佣人都是雄性,细蟹大人也无需太过担心。”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更衣的环节也终于到了尾声。贰向后退去一步,握起铜镜,悠尔塔也得以看清自己的打扮。金丝缕的披肩垂落到手腕,御暑之时也能让穿着之人更加清凉;足袋将足爪完全包裹起来,其上的纹路虽不张扬,也增添了几分风雅。主体的和服更如天上的羽衣,莲与藤的刺绣栩栩如生,若出极乐而不朽,若探尘世而不染。
若非当下的情况尚且让悠尔塔依旧一头雾水,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一位身份不明的亚诺。
“已经换好了吗,和服还真适合你。”
从某处传来了悠尔塔所熟悉的声音,亚诺正端着准备好的食物,微笑地望向悠尔塔。汤汁与酱油的饭菜香味,没有任何阻碍地抵达悠尔塔的身前,唤醒了他的饥饿感。“久等了。贰,收拾完东西就可以离开了,剩下的我来处理。”
“是,御蜾蠃大人。”
贰的笑容迅速被其收敛起来,他再次对着其余二狼端正地行礼,不留痕迹地退出了房间。一时间,这片狭小的空间之中再度恢复了死寂。
“怎么了?快来坐下吃饭吧。”
“啊……嗯。”
亚诺为自己端着饭菜,这等本应是异想天开的事件,如今真实地出现在了悠尔塔的面前,多少让他不自觉地沉浸在梦幻的戏剧性当中。
两人各自坐下。端盘上放着小份量的和食,瓷碗中的土豆炖肉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酱油色的土豆块与肉块给予人视觉与嗅觉上的享受;加了豆腐块的味增汤与腌油菜花也相当诱人。不管这么说,就算眼前的景象再怎么可疑,悠尔塔的空腹感也不会欺骗他。
“虽然其他的食物都是贰准备的,但土豆炖肉是我做的,之前学习了很久……来试试看吧。”
亚诺难掩眼中的期待,将端盘放置在悠尔塔的面前,然后微笑地凝望着他,似乎是打算就这么看着他用餐。
……各种意义上都太过可疑了。
“真没想到你还在这里自学了做菜啊,以前我怎么催促你学一学,你不都嫌累吗……御蜾蠃大人?”
悠尔塔移开了目光,让对方主动去察觉自己故作姿态的冷淡。“虽然我是不知道’御蜾蠃’’细蟹’这些称呼有什么意义……你还打算瞒着我多少事情?”
“咳,那都只是些死板的称呼,大概就像组织里阶级代称罢了。我之前也跟佣人们说过,但他们还是要如此坚持……至于你说的其他事情。”
亚诺俯低身子,凑近了悠尔塔,让两人的鼻头几乎就要触碰到一起。他的目光强迫悠尔塔重新与自己对视,一时间,悠尔塔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在接下来你我共处的时光里,我会一件一件教会你的,细蟹大人……我的伴侣。”
“什、什么啊……尽说些没用的话。”
事实上,亚诺的话语相当有用。悠尔塔的耳尖如火烧云般灼热通红,一时让他卸下心中的防线。“要是你能把这点也给改了该有多好。”
亚诺对此不置可否,脸上的微笑依旧风轻云淡。他又将端盘向悠尔塔推去,轻声开口道:“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想要聊的话可以之后再聊。至于现在,先吃饱饭再说吧,你也一定饿了吧。”
除却过于可疑的情况以外,无论是从被挑拨的情感上还是饥肠辘辘的感受上,悠尔塔都没有能够拒绝亚诺请求的理由。他握住勺柄,另一只手爪拿着筷子,整理出正好一口的土豆炖肉,然后送入狼嘴中。
仅凭美味似乎难以形容,但除了美味,也再无别的想法。肉块的种类似乎挑选了高级的牛肉,肉脂的味道与酱油的风味相得益彰,土豆也炖得粉糯,食材随狼舌轻轻搅动而入口即化。
亚诺的视线停留在悠尔塔的身上——或者说,从悠尔塔拿起碗筷开始,他就没有移开过视线。被怖人的疤痕掠过的眼眸中,高兴与满足的感情正满溢而出。
悠尔塔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再怎么变化巨大,面前的亚诺应当也不至于给自己下毒。抱着这样的想法,本就是小份量的土豆炖肉被悠尔塔一口接一口地吃完,贰的料理也吃下了不少,此次用餐的唯一不足,便是这身和服过于累赘。
毕竟,相比较情况不明的场合,饥饿与缺少粮食所造成的苦难对于悠尔塔而言,更为刻骨铭心。
“好吃吗?”
“嗯……还以为你这家伙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还学的不错。”
“你喜欢的话,我也就放心了。贰。”
亚诺呼唤了一声,贰犹如一直在门外待命一般,走进来收拾餐具。在亚诺面前,贰全然没有与悠尔塔相处时的活泼,一丝不苟地专注于自己的职责。悠尔塔在话题的抉择上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停留在自己的疑虑上,看向亚诺:“现在的话,可以跟我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虽然和你待在这里也挺惬意,但还是回村落里比较好吧。毕竟,我们应该也不是……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里的。”
“村落?你在说什么呢,没有需要回去的地方,除了这里,我还住过别的地方吗?”亚诺挑了挑眉头,表情中带着些许不解。“我们本来,就是应该在一起生活的。在这里和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吧。”
“是吗……”悠尔塔隐隐有种预感,面前的亚诺只是装作无法理解的姿态。如果自己的猜想正确,那么更进一步的提问,只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况且,他真的有能从这里逃出去的机会吗?
悠尔塔的头中闪烁过偏头痛的痛苦,他像是忘记了一些东西。
“……如果你只是想出去走走的话,就请自便吧。只要天黑之前记得回来就好。不过,不论如何你都会回到这里吧。”
亚诺仿佛看出了悠尔塔的所思所想,没有阻止他打算实施的想法。但既然能说到这种地步…悠尔塔也确实少了几分尝试的勇气。大抵是因为察觉到了面前那一双金眸中的苦闷,亚诺又补充道:“不要着急。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想找什么,在此之前就住在我这里吧……不过,一直让你住在客房也不太好。贰,我记得还有一间空房吧,去整理一下。”
贰正在擦拭桌面的手爪肉眼可见地顿住片刻,但仅止于此。在他顺从地点头过后,亚诺便转向悠尔塔。“跟我来吧。”
面对着那只伸出的、似曾相识的宽大手爪,悠尔塔还是选择握住了它。
走出名为客房的房间,亚诺在悠尔塔的前方领着路,贰则在后方跟着。客房的左手边是玄关处,无人的街道与此处仅有一墙之隔。
“如果还是想出去的话,之后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陪着你的。”亚诺向后方的悠尔塔瞥了一眼,低声说道。“当然,你能乖乖待在这里,那是最好不过了。”
“……嗯。”
悠尔塔漫不经心地应答,他对一时的逃离并无兴致,对此时而言,寻找回自己莫名失去的魔法,而后了解清楚此地的情况,更有助于返回村落,以及把这个奇怪的亚诺给敲醒。
他原本想将目光收回,却停滞在走廊外侧的庭院。桃般的粉色铺满池塘,莲花孤傲地绽放,在盛阳之下没有丝毫怯弱。挺拔的植茎在泥污的水池中伫立,正如所谓“出淤泥而不染”。
“我们到了。”
被莲景一时夺取的心神,随着亚诺的呼唤重新回归悠尔塔的意识之中。亚诺将隔扇拉开,房间内的布置与先前的课件几乎没什么不同,同样的纸罩座灯、同样的衣橱,同样的布置。
……但悠尔塔能感觉到,确实有什么不同。
房间整洁如新,几乎没什么需要特别整理的地方,贰也只是将家具的位置摆正,便重新退回到一侧。
“那么,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如果有需要的事情,也可以来找我或是其他人,我已经跟其他佣人吩咐过了。”
亚诺随意地拍了拍悠尔塔的肩膀,让悠尔塔实在难以将他无论大事小事都会手忙脚乱,最后要让自己处理的“族长”视为一人。尽管他也确实希望过,亚诺也能独当一面的时日。“晚饭我也会照常送过来的,如果想在周围逛逛的话,或者熟悉一下这里,也没问题……我和贰先走了。”
“好。”事到如今,悠尔塔也认为没有再去显露出怀疑的必要了,顺着对方的意思行动,还能让自己的行动不那么束手束脚。
亚诺微微侧头,向着悠尔塔凝视了一小会,而后右爪温柔地抚过他的发丝,笑意犹如令人耽醉的甘蜜,与贰一同转身消失在房间旁的角落。
悠尔塔呆滞地伫立在原地,直到亚诺在转角处消失良久后,五味杂陈的感觉才在他的心中涌现。
“这个亚诺,简直就像是他一样啊……他?”
脱口而出的话语无法匹配上自己的记忆,让悠尔塔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他是……谁……?感觉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啊……”
沉吟片刻,他将隔扇“啪”的一声拉上,从反方向绕回回廊之中。
莲花对池外的纷扰置之若罔,婆娑花影倒映在隔扇上,一如既往的无情与灿烂。阳光映照在悠尔塔所在的一侧,让白日时分没有任何需要开灯的必要。
“……总之,先四处看看吧。”
方才,亚诺也对悠尔塔讲述了宅邸的布局,因此探索也并非如此困难……虽说在别人家中“探索”总有些不妥。他并不是很想靠近亚诺可能会在的地点,即便悠尔塔也难以判断如今的亚诺会在何处,于是他选择了与亚诺近乎绝缘的地方——藏书室。
来到藏书室的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事,这让悠尔塔略感轻松。书库的装修风格十分古朴,虽然能看出打理过的痕迹,但更能明显地辨认出整齐摆放的书籍堆时常被人移动。
“哈……亚诺不会真会来这里看书吧,那个叫贰的孩子也不像是爱看书的性格……”
他随意浏览了一下,不难发现面前占据了大多数的烹饪书,其中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发黄的历史痕迹,看上去是最近才放到书架上。较为特别的是,烹饪书的主题基本都与肉类料理有关。
“他还真的去学了啊……嗯?”
一本《植物图鉴》在众多烹饪书中显得格格不入,其中夹着小巧而精致的六边形书签。悠尔塔将那一页掀开,上面是关于莲的介绍。
【莲,从初夏(7月左右)开始绽放的夏花。莲花自清晨开放,至正午闭合,如此反复三日,最终在第四天盛放到午后,而后枯萎凋谢。】
【莲从淤泥之中生长而出,不蔓不枝,亦不会被水中的泥浆所玷污。其美丽清净的神秘姿态,在佛教神话中被认为是象征纯洁的神圣之花。】
【莲花淡雅的香味也常常将蝶、蛾、蜂等昆虫所吸引,时常能见到它们围绕着莲花的景象。有的蜘蛛会借此潜藏于莲中,捕食被诱惑的蝴蝶。】
【花语:纯洁之心、神圣、孤傲、远离的爱意、拯救等。】
“……把我当莲花看待了吗。”
他的爪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和服上的莲形暗纹,眸光略显黯淡。他尚未能完全了解其中的含义,但若去追根溯源到亚诺身上,其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悠尔塔将图鉴随意地丢到书房的角落中,走出了门。没有向亚诺询问这件事的必要,但必须要确认当下的他正在做什么。
但是,悠尔塔并没有接触过太多纸张制作的书籍,也理所当然地没能注意到书页的尾注。
【在一些神话之中,莲与曼珠沙华相似,然莲仅开三日,曼珠沙华可永久驻留极乐,亦可以莲之形代替曼珠沙华之意。其中浅淡的因缘,如若无法紧紧怀抱,便会消散于虚无之中。】
【只要活着,就无法逃避选择。】
沿着回廊,悠尔塔抵达了主卧的门前。即便只看一眼宽敞的拉门与琉璃光彩的密纹,也能轻易判断出房间的地位。然而,在悠尔塔想要进门的同时,一阵熟悉的香气也随之袭来。他向气味的源头瞥过,从左侧的方向急匆匆地跑来了一名佣人,径直挡在悠尔塔的身前。
尽管同样作为狼人,前来的佣人也并非是贰——挡住眼眸的白布上清晰地用墨迹写着“叁”字,毛色是更为细腻的浅棕,也留着与贰的长发不同的干练短发。他的身材几乎能与亚诺媲美,外露的手臂能够看到因长期操劳而清晰可见的肌肉块,身高也让悠尔塔不得不抬起头来打量他面前的布条。
“不好意思啊,这里是御蜾蠃大人的寝室,其他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棕狼的性格与他的声音一般爽朗快活,他低头望向矮自己将近一个脑袋的白狼,露出了歉意的微笑。“你是新搬进来的那个孩子吧?这地方可不能随便进进出出哦。你想要进去的话,最好还是先跟御蜾蠃大人说一声,取得他的许可为好。”
“哈……倒也是,我忘了现在这个亚诺已经不是之前缺心眼的傻家伙了,肯定也不会让外人进自己房间吧。”
“呃?”
为难一个无关的佣人也得不到什么,但对方因自己的狂言而略显错愕的表现,着实让悠尔塔的心情愉快了不少。他清了下嗓子,尽量摆出端正的姿态发问:“你的名字……该不会叫叁吧。亚诺之前也没跟我说过他现在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
“啊,嗯,是的。御蜾蠃大人的话,现在正在厨房。”
“好。”
在叁从这股气势中回过神来之时,悠尔塔已经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离开,只留下错愕的棕狼一人。
“哎呀,该说他大胆还是鲁莽呢。不过,那位就是御蜾蠃大人说过的细蟹阁下吗,果然他与画框里的那位相当相似啊,看起来身体还健康了不少……不好,衣服还没洗完!”
察觉到自己剩余工作的叁,又一溜烟跑回了盥洗室之中。
厨房的门并非是拉门,而是微掩的木门。能够看到里面安置的洗涤台、料理台与炉灶,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餐具与厨具,其中的大部分皆在悠尔塔的认识范围之外。厨房内部与隔壁的食材库所连接,而且连接处似乎也是唯一的入口。
几乎是在悠尔塔踏进厨房的同一时刻,深处的门也被打开。
“……悠尔塔?你是来找吃的吗?”
亚诺的身影从门中显现,似乎是因为没有预料到悠尔塔的到来,表情有些讶异。他的手爪中抓着不少诸如卷心菜的蔬菜……在悠尔塔看来也相当违和。他将蔬菜放在案板上,匆匆走到悠尔塔的身前。“怎么了,是午饭不够吗?我应该做多一点的……晚饭我会做多点份量的,现在还请暂时忍耐下吧。”
“不,我什么时候成了胃口那么大的人了……”悠尔塔用指爪撩弄着自己垂落的雪色发丝,眉间颇有无奈。“我……想进你房间看看,专门来要个许可罢了,就这样。”
“啊,看起来是那些家伙拦着你了吧。还是我说得不够详细啊……虽然我也想去详细解释一下,不过我现在正忙着。迟一些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也不用这么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
“谢谢。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呢。”
亚诺充满爱意的目光没有半分惺惺作态,却让悠尔塔依旧没有停下后退半步的打算。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温柔”的评价,更别说这个评价是出自亚诺之口。犹豫了一小会后,悠尔塔抬起了头来:“那你认识的那一个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的你啊……无论遇上什么都会很温柔,却又有自己的原则。明明自己才是需要被关照的那个,却又总是在意别人。”亚诺的手爪抚摸过悠尔塔的面庞,陷入了追思之中。“当然不论如何,我都永远爱着你,这是无须质疑的事实。”
你说的人是谁啊,你真的没找错人吗。
“啊哈哈……那就不打扰你了,我继续去逛逛,忙你的事情去吧。”虽说许多方面都相差甚远,但悠尔塔也能感觉两边的亚诺皆是倔犟的类型,上前讲理也只会让效果微乎其微。他匆忙地出了门,留下半眯起双眸的亚诺,其中蕴含的感情除却爱意,似乎的确有其他意味存在。
“是的,悠尔塔,我爱着你。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
“——我一定,再也不会让你堕入地狱。”
厨房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悠尔塔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一时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自然而然地,他又一次看向了玄关。玄关宽敞地有如他所居住的房间一般大小,布鞋木屐皆整齐地摆放在墙边。
“……只是在这周围逛逛,也不会怎么样吧。正好还能去搜集一些线索……”
他犹豫不决的手爪放在门框之上,身躯停留在玄关之中,始终注意着是否有其他佣人经过。玄关的门没有上锁,只要悠尔塔希望如此,一墙之隔的外界便能接纳他的所思所想。
最终,他在深吸一口气后,还是拉开了那扇象征着通往街道的门。
实际来到街景之中,要比坐立在窗户的另一端要看得更加清晰。地上是砖石铺成的道路,身侧是高耸的翠竹与青墙,曲折而四通八达的道路上,有着被阳光代替而仅仅只是作为装饰的方灯。所有的建筑都紧闭门户,无法看见任何的人影,唯有蝉鸣与鸟雀的声音在蔚蓝的天空中回荡。从外面来看,悠尔塔身后的宅邸比他想象得还要宽敞大气许多。
“……完全没有人啊,感觉就像是战乱后被遗弃的地方。”
悠尔塔挑了挑眉,眼前的道路分化出了数条,显然不可能在夜晚之前将每一条道理都尝试一遍。他随心地挑了一条沿路建筑较多的路线,正如他早先的预料,所有的门都被关闭起来,难以分辨出究竟是人们不愿出来,亦或只是单纯地空无一人。
无论如何令人警惕的陌生风景,一旦开始单调重复便会让人精神麻痹,像是在兜圈子一般,在悠尔塔挑选了不同方向后,最初的宅邸也始终在视线之中。当空的烈日逐渐西斜落下,尽管之前休息了许久,疲倦感依旧不住地涌现。
“完全没有值得在意的东西啊,看来这里的亚诺也说的没错。还是先回去吧……嗯?”
空气中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与贰和叁身上的气味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景色,视线停留在空旷的草坪上。
两名身材小巧、外貌相近的狼人少年正面对着坐在草坪上,手爪中捏着图画各异的花色纸牌,念诵着悠尔塔无法听懂的词句。身上浅金色的毛发,在阳光渲染之下更为绚烂美丽。
但是更让人在意的,果然还是他们面上的字条——分别写上“伍”与“陆”的白布。
“……嗯?你好呀。”
少年们也同时注意到了悠尔塔的存在,他们放下手中的花札,向悠尔塔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坐着。原先还在犹豫着的悠尔塔见到此景,也就只好在两人附近找了块空地坐下,询问道:“你们两个,也是亚诺家里的……佣人吗?”
虽然在年纪上似乎还过于年幼,但悠尔塔回忆起之前贰所说的双子……大抵就是面前的两只金狼。
“是的!我是伍,这位是我的双胞胎哥哥,陆!”伍兴致勃勃地抢答了悠尔塔的问题,而陆只是带着沉稳的微笑。“你就是御蜾蠃大人之前一直念叨着的细蟹大人吧!”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念叨着,但总之确实是那个叫细蟹的人。”悠尔塔忍不住一阵头疼,他原先以为这两个孩子尚未被繁文缛节所污染……现在看来,似乎要做好被亚诺以外的人都叫做细蟹的准备。话又说回来,细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将注意力放在花札纸牌之上。以往在东国时,悠尔塔似乎也曾见过相似但不尽相同的物品。“这是什么游戏吗?”
“是花札牌哦,细蟹大人有兴趣吗?”陆的双爪捏起其中一张纸牌,上面写满了晦涩的诗句,起码悠尔塔完全不认得上面的文字。在布帘后的目光即便无法直接看见,也让悠尔塔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对百人一首不感兴趣也没关系,我们也可以玩手毽。今天因为人手不足的缘故,肆也要去帮忙清扫,柒还正在学习……难得的假期就只剩下我们了。如果细蟹大人可以来陪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肆和柒……都是没听过的名字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佣人,这样也会人手不足吗。”
“不是、不是大家一起忙啦!”伍高高举起右爪大喊,成功地转移了悠尔塔的注意力。“宅邸里的佣人都是一对一指导的,我们还正在学习中。我的话,现在正在跟贰学习厨艺!”
“嗯,我则是在叁学习衣服的清洗与晾晒,宅邸里的大家都有对应的师傅或者弟子。”陆接过了话头,继续说着。“就像是现在,壹失踪的时候,肆也可以接替过了壹的职责。”
“这样啊……等等,你说有个佣人不见了?”
悠尔塔本身被烈日晒得有些头昏目眩,陆的一番话语让他顿时精神不少,连忙撑起歪斜的身体。“那个叫壹的佣人,失踪了吗?”
“是的。壹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知道去了那里,御蜾蠃大人说可能他有事外出,不过以前都没有过这种情况。”陆思索了一番,方才对悠尔塔继续说道。“不过还请无需担心,肆也立即就适应了工作,房屋的打扫不会出现问题。”
失踪的人,一对一的指导……就像是预先准备好的代替者一样。
“嗯,嗯……这个话题就先到这里吧。”悠尔塔阻止了自己进一步胡思乱想下去,但凡假想有任何成立的迹象,都足以让他感到脊背发寒。他捡起一张花札牌,对两个少年挤出笑容:“趁着离夜晚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来玩会游戏吧。可以教我怎么玩这个吗?”
果不其然,伍与陆微张的嘴与惊喜的神色,彻底驱散了周围逐渐笼罩的阴霾。
“耶!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等等,伍,不要心急。我先跟细蟹大人解释一下规则……”
游戏的确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尤其是对于当事人完全陌生的游戏。待到悠尔塔了解清楚花札上的词句与游戏的规则后,时间也已近黄昏。云霞将天空不规则地笼罩起来,洒下零碎的光彩,如若是在平时,悠尔塔倒也十分愿意欣赏这等美妙的风景。
在不熟悉的地方过夜……也总比要在陌生的郊外四处徘徊要好。
“好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回去吧?”悠尔塔放下手中印染圆月图案的纸牌,向另外两名少年提议。“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其他人也会担心吧。”
“也是呢…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先跟其他人说一声了,希望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就好。”陆看了一眼天色,尽管悠尔塔怀疑他能否在白布的遮挡下看得透彻清晰。“今天和您一起玩得很开心,我们好久都没和其他佣人以外的人一起玩过了。包括御蜾蠃大人在内的大家,也一定觉得您是个好人的。以后有空的话,还请多多来找我们玩哦。”
“没错没错!虽然我们俩个都是学习中的佣人,但细蟹大人有事的话,我们也会出一份力的!”
“嗯……我不打算在这里留很久,能回去我住的地方的话,我还是想尽早回去。不过我明白了,这段时间的话,有空我会来找你们的。”
悠尔塔点了点头,视线转移到不远的宅邸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那似乎是容纳自己的唯一庇护所。
如此美妙的乐园,真的有必要离开吗?
“……!”当悠尔塔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时,先前的思绪稍纵即逝,如同没有来由的胡思乱想。但是,留下的念想切实地存在过,也让悠尔塔深感恐慌。“看来,确实不能再留太久了……没事,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了。我们快走吧。”
宅邸与悠尔塔出门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披上薄雾与朦胧的光层。悠尔塔从门缝里往玄关窥探一眼,没有任何人守着的迹象,这让他松了口气。于是,他将门径直推开——
“伍!陆!你们两个今天跑哪里去了!”
“哇啊!”
气势汹汹的怒吼并没有吓到两名当事人,反倒是让本就做贼心虚的悠尔塔险些坐在地上。玄关内侧的视线死角处,一名有着如火焰般赤色的亮洁毛发,精神饱满的狼人佣仆正双手叉腰。眼眸被写上“肆”的字条遮掩,但依旧能感觉对方怒火冲冲的视线。“就算要出门玩的话,最起码也要跟我们说一声吧!”
“不用担心啦,肆。我们还是在之前的地方玩,而且今天还有细蟹大人陪着我们!”
伍推搡着悠尔塔,以其作为自己免受责骂的挡箭牌,悠尔塔则咽了口唾沫,从先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嗯……我出去闲逛的时候,碰到了他们,就一直陪着他们到现在了。”
“您是……啊,您就是细蟹大人吧。”
悠尔塔能够明显地注意到,肆对待自己的态度与其他人有着明显地转变。他难以去详尽描述其中的过程,但其中毫无造作、真诚至极的尊敬与谦卑感,让他着实无法习惯。肆向另外二人示意了一个眼神,伍与陆便伴随着他的一声叹息,跑进回廊的深处。
“十分抱歉,今天我一直在浴室里打扫,没能与您见面,还麻烦您照顾他们,是我没有尽到佣人的职责。”
“不、不至于到这种程度……跟他们一起玩,我也挺开心的。”
“这样吗?他们没给您添麻烦,真是太好了。”
肆紧绷的表情缓和不少,对着悠尔塔欠身行礼,一丝笑意也同样显现出来。“细蟹大人,再次感谢您,您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温柔……罢了,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以及,方才御蜾蠃大人吩咐过我们,如果见到您回来,通知您一声去房间用餐就好,他就在房间里等您。”
“……我现在就过去!”
悠尔塔几乎是向房间一路小跑,尽管平时他绝不会对亚诺如此,但谁也无法保证,这一个全然不同的亚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隔扇之后毫无声息,甚至让悠尔塔产生了毫无一人的错觉。然而将门推开时,身穿黑袍的白狼犹如假山般巍然屹立,仿佛早已做好迎接悠尔塔的准备。他将悠尔塔揽入怀中,温润的赤瞳荡漾开几缕波纹。
“我不是说过,想出门的话最好跟我说一声吗?这样会让我很担心的。”
“……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是吗?”
亚诺的凝视多少让悠尔塔有些心虚,不自觉之中,金眸的视线移向桌案上,上面正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如此恰到好处的行为也将话题一并转移,亚诺顺之望去,露出笑容:“啊啊,抱歉,你应该是饿了吧。先来吃饭吧,我专门为你做了奶汁炖菜哦,希望合你的口味。”
……果然,还是很不习惯。
悠尔塔几乎是被亚诺搀扶着走向餐桌旁边,除却菜式的变更,一切与午餐时分并没有什么不同。切碎的蔬菜与肉块被奶白色的酱汁掩埋着,单单只是细嗅便足以让人食欲大开。旁边精致的青白色瓷碟里,摆放着盐渍的什锦时蔬——茄子、莲藕与豆角的拼盘,正是初夏时节的开胃小菜。尽管不能说是丰盛的菜肴,但也足以看出备餐人的精心料理与准备。
精心地不像是亚诺能够做到的准备。
“......你一定要这样盯着我吗?”
在悠尔塔打量饭菜的时候,来自于亚诺的强烈视线始终未曾自己身上移开半分,让他着实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无奈地张口问道。“你应该也还没吃饭吧,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待在我这里。”
“不,那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啊。如果你觉得我干坐在这里不太好……”亚诺坐在悠尔塔的身边,用勺匙将米饭与酱汁混合在一起,正好盛满一口的份量。悠尔塔尚在思索亚诺下一步想要做的行为之时,对方已将饭勺对准自己的吻部。抬头望去,仍旧是盈盈笑意。“……来,张口就好。”
“喂!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在悠尔塔张口抗议之时,亚诺顺势将淋满酱汁的米饭送入他的口中。无论其他的地方有多么怪异,但口中的食物确实无比美味,这是悠尔塔无法质疑的一点。只要品尝一口,便会留下深刻印象,让人流连忘返的……黄泉灶食。
“如何,好吃吗?”
“嗯……不过下次让我自己一个人吃就好,这样感觉真的很……奇怪。”
“这样啊,如果你喜欢的话,之后我就把饭菜端过来就走吧。”
悠尔塔飞快地从对方手中夺过了饭勺,一口接一口地低头吃了起来,好掩饰自己有些泛热泛红的鼻头。亚诺则是环视了一圈房间,半眯起赤眸,突兀开声说道:“不过……现在才感觉,这里的房间也有些小啊。毕竟只是拿之前有人住过的房间随便打理了一下吗……”
“……以前有人住过?你指那个失踪的佣人吗。”
“啊,你知道这回事了啊。”亚诺瞥了眼门外,难以分辨出这个动作蕴藏的意味。而后他更为凑近了一些悠尔塔,两人几乎是紧挨着一起。“既然空出来了房间,我就正好整理给你居住了。如果你觉得不习惯的话,也可以来我的房间住,我的被褥应该足够再挤下一个人的……如何?”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什么问题!”
“拒绝得这么快吗……真是可惜,我还很期待能晚上跟你说说话呢。”
亚诺的眉间似乎真的流露出可惜的情绪,但他一番突兀的话语也确实让悠尔塔忐忑不安,不知心中的情绪是抗拒亦或羞躁。
两人没在剩余的时间里再有什么交流,直到悠尔塔将端来的饭菜尽数吃完后,亚诺面上再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明天我也会准备新的菜式的……如果这能让你期待的话,我就满足了。”
他将桌面收拾干净,端着空碗空碟起身,临走前像是想起些什么,又回头望向悠尔塔道:“太阳已经落山了,晚上最好还是不要出门。要真是闷得慌,可以来找我或者是其他人消遣时间……浴室就在出门转角的位置,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会吧。”
还没等悠尔塔应答,亚诺便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房间。
“……已经到晚上了吗。”
恍然之中,窗间夜幕已悬着一轮明月,唯有天际边缘还能看出些许紫色的霞晕。不知不觉,悠尔塔已经在这座陌生的宅邸度过了一日。“希望明天睡醒的时候就能回去吧……唉,以前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他感概了一句,想要将最外层的挂披拿下,却在此时才发觉一件事——自己不仅不明白如何穿上这身衣服,连如何脱下它也不甚了解。“啧……去更衣室慢慢解吧,这身衣裳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正好还能洗个澡。”
他如此想着,随手从衣橱里拿了一件浴衣,循着指示走出房间寻路,最终停在一扇门前。“呼,浴室吗。果然我还是更喜欢在池子里洗——”
悠尔塔的话音在隔扇拉开的同时戛然而止。
眼前是设备齐全的更衣室,木架上挂满棉布的浴袍,地上摆着两三张长椅,也有用来存放衣服的橱柜。另一边的玻璃门外连接着浴室的主体,能够向外看到日式风格的庭院。顺着蔓延出去的鹅卵石道路,能够看到一处热气氤氲的半露天浴池,被松树与青竹包围起来,形成了天然的栅栏。几盏青石座灯将道路勉强照亮,飞舞的萤火虫与紫蓝色的绣球花簇相映成趣,能让人轻易看出庭院的设计颇费心思。
“这也气派过头了吧……”
感概之余,悠尔塔也不忘研究如何解下这身和服。不过脱下总要比穿上容易些许,在他略显暴力的手法之下,也总算是在不怎么损坏衣裳的同时解下衣服。他随意将浴衣披上,而后走出门外,微风将夏日的炎热拂去不少。
浴池坐落于庭院一处僻静的角落,木制的隔台建立在与之相邻的假山上,能够挡雨却又不影响欣赏露天的风景。几道径流从假山上流入浴池之中,旁侧有着用于调节冷热水的竹木管。尽管悠尔塔不是能十分理解建造的原理……但至少也能看出其中大致的复杂程度。
他用手爪试了试水温,不至于是完全的冷水,但也不会在当下的天气中让人热得不适。
“今天的事情……唉,起码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会。”
悠尔塔褪去浴衣,进入浴池之中。水线正好没过他胸口的一半,素雪般的雪白花瓣飘落在水面之上,让清水沾染了些许淡雅的花香。他缩在其中一个角落,任凭流动的水抹去自己身体与精神的疲惫,向天空仰望时,能够看到被薄雾与热汽笼罩的月轮。“呜……真悠闲啊……就算是梦,偶尔这么做个一两次似乎也不错,甚至还有个会做饭的亚诺呢。”
在习惯了以往忙碌的村落生活后,如此惬意地泡澡反而让悠尔塔有些许不大习惯 。他向庭院中其他景色看去,与浴池相隔一道红木桥的另一端有着一间疑似库房的木屋,紧闭的大门难以辨认内部的情景,另一边似乎是盥洗室的方位……而且,还能看到向浴池踱步走来的两道人影。
“……!”悠尔塔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藏在遮蔽之后,然而浴池周围并无可以让他藏身的物体,只好硬着头皮在原地站立。虽说如此,眼下也并非是需要他立即躲起来的状况。
走来的两名狼人……灰色与棕色的毛皮十分具有辩识性,再加上二者能显著区分开来的身高,不难辨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是贰与叁。大抵是因为前来洗澡的缘故,他们也只是身着单薄的浴袍,连带眼前的布条也被摘下,但夜色朦胧,加上距离遥远,悠尔塔也并不能看得真切。
“……呀,是细蟹大人吗!”
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嘹亮,尽管悠尔塔只是与他相处过短暂的时间,那其中充盈的精气神确实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拉着身旁高大强壮的叁走来,让悠尔塔能够看清他们的模样。
被“贰”字遮掩了一日的翡翠绿眼瞳,第一次展现在悠尔塔的面前,如同漩涡般能诱人深入。一侧的叁则是与他毛皮相近的橙黄色,其中对悠尔塔的好奇目光难以掩饰。
……况且,两人并排走在一起时,先前曾在贰与叁身上分别闻到的香味成倍地叠加在一起,悠尔塔却也不觉呛鼻,只想再沉浸在这般美妙的浓香之中。
“细蟹大人,睡过去了吗?”
“……啊,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悠尔塔被叁出声唤回意识,他们仍然站在浴池之外,像是在等待悠尔塔一般……反而让他更加尴尬。“比起这个,你们也是来洗澡的吧……一起进来吧。”
“可以吗?那我们就进来服侍细蟹大人了!”
“……服侍就免了,快点进来吧。”
浴池中多了两人,也让原先孤寂的冷清氛围淡去几分。在悠尔塔的再三推辞之下,才终于让贰与叁放弃了给自己按摩搓背的打算。三只狼人就这么享受着月色下的沐浴时光,温热的流水让悠尔塔生出了些精神涣散的快感。
“……虽然早上也问过了,你们身上真的没有擦香粉……或者是涂了什么有香味的东西吗。”
虽说不影响悠尔塔的知觉,长久处于一种来源不明的香氛之中,也并非是明智的行为。而在他预料之内的是,贰和叁都同样地摇头否认。
“香水那种东西,我们这些佣人是用不起啦,而且也没有用的必要,在干活的时候很快就会被汗味盖过去了。”叁如此说道的同时,又嗅了嗅自己与贰的身躯,确认除却各自的气味以外并无任何味道。“您可能只是闻到花瓣的香味了吧?”
“我想也许不是……不过,还是算了。”两人的表情皆不像是撒谎的模样,那么只能归结成悠尔塔自身的原因。他并没有怀疑眼前的两只狼人,他只是尚且还记得要为自己留个心眼。“我想问问,你们眼里的亚……御蜾蠃,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御蜾蠃大人吗,虽然平时是个严肃的人,不太好亲近……但也很照顾我们的生活。我们在这里的工作不算多,也有能够果腹的食物和足够的衣服。”贰低下头思考了一小会,才想出一个比较中肯的答复。“毕竟这栋宅邸里的佣人,基本都是他从各地收养回来的孩子。如果这样就可以为御蜾蠃大人报恩,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没错,每天只是洗洗衣服再把它们晾晒起来,也不算太累的活啦!毕竟这里的大家也能一起玩得很开心嘛!”叁也顺应地接过了话头,满面皆是兴高采烈的笑容。从其高大到仿佛能作为一面墙壁的身躯来看,也不难知道为何他会负责晾晒衣服的工作。“……啊,对了!御蜾蠃大人今天来找我们说过,如果您想去他房间的话,随便出入就可以了,今天拦住您实在不好意思啊。他还说,如果想和他一起睡的话,可以吩咐我们帮你把被褥也一并搬过去——”
“不,那个就不用了!还是自己睡比较好吧,再怎么说……和那个陌生的亚诺睡在一起还是太奇怪了。”
“哎?御蜾蠃大人和细蟹大人是伴侣吧,之前我去御蜾蠃大人的房间收拾衣服的时候,还见过您和他的画像。您看起来比那时精神了不少呢。”
“……嗯?合照吗?”
悠尔塔选择性地忽略了前一个话题,而后转向了自己更有兴趣的方面之上。他的态度带上了些许试探的意味,想要套出更多的情报。“我怎么不记得有跟他一起被画过……可以再详细说说吗?”
“嗯……就是普通的,坐在一起的画像吧?画像里的二位也差不多,除了细蟹大人看起来要比画里的精神很多,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也没怎么留心啦,毕竟我也主要是去收拾衣服的。”叁歪了歪头,这样的动作让他本就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滑稽。“细蟹大人要是有兴趣的话,等下自己去看看就好了呀?”
“呃……现、现在也太晚了,还是等明天吧……”
悠尔塔似乎也没想到叁会提出如此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计划也当即被打乱。飘忽不定的目光探求着一个可以转移的落点,最终落在最初发现的木屋上。“话、话说我想问一下,那间木屋是用来?”
“啊,那里啊!我今天帮您换装的时候,应该说过平日里一共有七位佣人吧。”贰指向木屋的方向,响亮的声音荡漾在整个庭院之中。“因为壹不知道去了哪,现在来说的话只有六位啦。不过,那里面有两个负责其他工作的佣人居住,他们是午夜时分才会出来开始工作的。虽然与我们几人没多大接触,平时也只会与另外一人聊天,不过也是很好的人呢!”
“午夜才出来工作的佣人?那还真是稀奇。不过,这样安排有什么意义吗?”
“这点我倒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也没跟我们说过御蜾蠃大人给他们安排的职务。不过,我想也不需要在意吧。”
“是吗……”
悠尔塔想要在木屋的外部构建上看出些什么,而他自然也无法从紧闭的木门与被遮掩的窗户上看出些什么。“……看来,还是要问问亚诺啊。现在就只有这个方法了吗?”
他拿过浴池边的浴巾擦拭着自己湿润的绒毛发丝,金黄色的眸光显得迷离而朦胧,不知是因为这热气氤氲,还是那夜色深沉。“感觉……有些困了呢。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们慢慢继续吧。”
“现在就要回去睡了吗?那就晚安了……临走之前,让我们帮您擦干身子吧!”
“这、这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没事没事,您也还不会穿衣服吧!咱现在去把您的衣服拿过来!”
“喂!好啦,我听你们的就是了!但至少出去拿衣服得先把你自己的衣服穿上吧!”
一番折腾之后,悠尔塔才在贰与叁的摆弄下被重新穿上和服,尽管他觉得一会睡觉也是要脱下,但两人的劲头着实让他难以开口。洗浴时的热气还未完全从身体上散去,因此从更衣室出来过后,他也并未直接回到房间,只是打算在回廊上停留休憩片刻。
晚风从走廊外侧的露天部分吹入,其中残留的阑珊春意恰好与那份扰人心神的炎热相抵。借着灯光,莲花池也被照亮了部分,刚好是能够让人欣赏的程度,于是他坐在侧边的木制地板上,一双足爪垂落于污浊水面的上方。
莲花微微闭合,现在并不是它应当开放的时点,但那份清雅却略显妖艳的姿态,着实难以让人移开视线。
……在那片圣洁的花瓣之下,潜伏在阴影中的某物正蠕动着、扭曲着。
“……!”
悠尔塔原想起身察看疑似在莲花池底存在的某样物体,全身却顿时弥漫开来一阵刺骨的麻痹感。身体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粘稠肮脏的污泥攀上自己的足踝……以及莲池中逐渐凝聚形成的人形。
那个身形如此熟悉,可却只能让当下的悠尔塔惊恐万状——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被淤泥拖拽至池底,他可能将会迎接比死亡更为可怖的结局。
两点幽蓝的亮芒在眼眶的位置形成,让人形犹如凝视着悠尔塔一般,仿佛是在嘲弄无法有所作为的白狼。污泥已经漫过他的膝盖,纯白无瑕的绒毛,最终只能无助地迎接被玷污的结局。
谁可以……有谁可以来……
“……细蟹大人,细蟹大人?”
怯懦的声音在悠尔塔的耳边响起,却有如风铃般清脆悦耳。脚下湿润的触感荡然无存,眼前也仅有无际的莲池。一阵无由来的香味萦绕开来,当他回过头去时,只看见一名深紫毛色的狼人仆从正守在他的身侧,面色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他的怀中还抱着几本有关初级医学的书籍,面上的“柒”字象征了他的身份 。“虽然是夏天……但是洗完澡坐在这种地方,还是会很容易着凉的。”
“……嗯。”悠尔塔从先前的险境中回过神,先不论那是幻觉亦或真实,此时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向他讲述出来,也只会惹上更多的麻烦。他瞥过柒手上拿着的书本,大多都是些连悠尔塔自己也掌握了的初级急救与包扎流程指导。“这是医书吗?”
“是的,我最近正在学习……我会尽快努力赶上其他前辈们的。”
“啊,那你加油吧。我就先回去了。”
简短的交谈中,悠尔塔也能轻易看出对方内向害羞的性格,他并不是太擅长与其他人交往,对柒这种性格的人更是如此。在告别过后,他便匆匆返回了房间之中,而柒只是目送着他离开。
“那位就是细蟹大人吗……果然就像是莲花一般圣洁呢。”
圣洁得,仿佛有些不像来自于这个世界。
“……呼,刚才的东西真的只是幻觉吗……虽说这个地方本身已经很奇怪了。”
悠尔塔拉开座灯,让房间中有了一分恰到好处的光亮。这里没有纷扰心神的香味,没有陌生的亚诺与遮掩面部的佣人,只有着悠尔塔自己,以及让他沉思的一片天地。“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啊……我该去找亚诺问清楚吗?”
然而,能够回答他的只有夏夜的蝉鸣与雀声,以及他自身的沉默不语。“……明早起来再说吧,这个地方虽然没什么让人不适的地方……但还是回去比较好。”
他褪去厚重的衣物,只剩一件浴衣蔽体。他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留下多久,但是……
咔嚓。
悠尔塔看向门外,走廊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一抹惨淡的月色落在拉门前的地板上,如同不合时节的雪霜。借助这仅有的光源,他看清了站在门外的来人,以及他赤色眼眸中似有若无的笑意。“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你不也一样吗?”先前池边的遭遇,也让悠尔塔能在见到亚诺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他从床榻之上站立起身,看向亚诺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多余的感情。“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情吗……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比起回应悠尔塔的话,此时的亚诺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走到金眸白狼的身前,握住了对方的手爪,姿态之中却始终让悠尔塔觉得生分。“悠尔塔,你真的不愿意与我一起留在这里吗?”
“大晚上过来就为了问这个问题吗……这倒是我印象里的你会干的傻事。”亚诺的脸几乎要贴在自己面上,让悠尔塔有些局促。尽管如此,他还是勉强自己与那双诱人耽醉的赤红之瞳对视。“……你也应该知道,我不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亚诺吧。无论是那些记不起来的事情,还是要找回熟悉的亚诺,我都不能留在这里。”
“你所认识的亚诺吗……”
亚诺的手一点点松开,悠尔塔也松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继续道:“所以,如果能让我离开的话,那就——唔?!”
悠尔塔没能说出剩下的话语,他的嘴正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塞着,他也自然意识到自己被做了什么。亚诺曾与悠尔塔之间有过不止一次亲吻,但这般充斥着侵略性的粗暴动作,也让悠尔塔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随着亚诺的动作,悠尔塔感觉口腔里蔓延开来微妙的甜腻,湿热粘滑的触感交织在自己的舌尖与舌面,让他几乎没有力气去挣扎。与此同时,麻痹感与灼热感也在他的爪尖凝集起来,一直流经他的整幅身体。
绵长的吻终于告一段落,亚诺轻轻擦拭干净两人吻部之间的唾液银丝,调笑地望着面前面红耳赤、被燥热感吞没的悠尔塔。“悠尔塔还真是狼狈啊……只是一个吻,就激动成这样吗?”
“呜……!你……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身体会这么烫……”
“稍微用了一点点的蜂毒而已,不用担心,这对你的身体没有危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伤害你的。”亚诺舔舐过悠尔塔发烫的耳尖,一只手爪已经探入对方的浴衣之中,抚摸着他的身躯。“但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尽管如此,到最后的时候,我也会让你做出你真正想要的选择。所以至少在这里,也让我做些我想做的事情吧?”
悠尔塔的思维与精神已然完全被亚诺破坏殆尽,他甚至没能回应对方的话语,迷离的金色眼眸中彻底被另一种欲念所覆盖。于是,亚诺也不再拖沓。
池中的莲花,在今夜悄然种下种子,生根发芽,而后绽放。释迦牟尼将蛛丝置入湖底,静候着一拥而上的罪人。此时谁也无法清楚,他想要拯救的罪人究竟是谁。
悠尔塔身上的浴衣在先前被褪去大半,只能被亚诺四处抚弄,身体却连丝毫反抗的气力都无法调动。亚诺的舌尖从对方的吻部前滑落,顺之舔过他的脖颈、胸口、小腹……最后停留在被耻毛遮掩的私处之前。他顺势将悠尔塔扑倒在地上,即便是如此剧烈的动作,也没能让喘息着的悠尔塔回过神来。“对不起啊,悠尔塔……不过,很快就会舒服了。”
“嗯唔……呜!”
如电流般的刺激感在悠尔塔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让他本就模糊的意识倍受煎熬。若是在平时,亚诺轻微的舔舐根本不会激起他如此剧烈的反应,但现在的悠尔塔也根本没有进行进一步思考的能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泛起水光的嫩红尖蕊从自己的阴茎鞘里一点一点地露出,直至其全然展现在亚诺的舌面上。“快……快点停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嗯唔……”
“小声点,悠尔塔。如果把隔壁的人吵醒就不好了。”亚诺从容地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放在床榻一侧。在身体被无止境的燥热吞没时,悠尔塔似乎在意识恍惚中嗅到了记忆中亚诺的气味。接下来,他隐隐约约看到亚诺站起身来,某种鲜红的粗壮物件在自己的鼻头前晃动着,让他又一次闻到熟悉的甜腻气息。“来吧,悠尔塔……你知道该怎么做,要像今天吃饭一样一点不剩啊。”
亚诺低沉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诱使悠尔塔对他的命令照搬不误。他顺从地将肉茎吞入,用舌面的味蕾来磨蹭顶端的穴口。他隐约感觉到嘴中的狼根流出了不少微鲜的汁液,也能听到亚诺的粗喘,不知为何,对方的表现让他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些许愉悦感。肉茎在嘴里一点点膨胀,根部也开始胀大起来,悠尔塔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更加卖力地坐着吞吐的行为。
“啊啊,悠尔塔……我一直都想着你……”亚诺似乎也被悠尔塔的行为弄得情迷意乱,他低头望向悠尔塔,面上满是痴笑,一缕涎液自他的嘴角滑落,滴在悠尔塔的耳尖上。“种液就要出来了……哈啊……!”
亚诺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吼叫,却全然没有抑制一丝一毫喷薄而出的欲望。悠尔塔只觉嘴中的肉茎膨胀到了极点,紧接着便泄出一股又一股香甜的浓稠浆液,甚至比起今日品尝过的任何一道餐点皆要美味,只消在口中停留片刻便滑入喉间。然而即便如此,他吞咽的速度仍然比不上亚诺,在感觉到对方的速度慢下来时,悠尔塔的口腔之中早已滞留下了大半的白浊。
“哈…哈……没有呛到吧,悠尔塔?这次为了你,我专门积蓄了不少呢,绝对足够喂饱你了。”亚诺收敛起喘息,半蹲身子满足地看着茫然的悠尔塔。而后,他将悠尔塔嘴边溢出的浊液舔舐干净,不仅没有丝毫抗拒的神情,甚至还颇为满意。“这次的种液很不错,你一定可以怀上我们的孩子的……不过,只是喝进去可还不够。一会儿可能会有点疼,习惯之后就会舒服不少了。”
“孩子……?你在说什……呜呜!”
悠尔塔还没能细细咀嚼亚诺话中的意思,一阵从尾巴根部蔓延来的刺痛又接踵而至。霎时间,他明白了亚诺的下一步打算究竟是什么。“在、在这种地方做,绝对不——呜嗷!”
“看来敏感点在这里呢……瞄准这里就好了。”亚诺饶有兴致地用爪尖轻挠着悠尔塔体内的某一处,被直击弱处的金眸白狼顿时颤栗起来,尽管嘴中发出挣扎的嚎叫,身体确实无力地瘫软在亚诺怀中。“不这么做的话,是解不掉蜂毒的……听我的话,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呜……亚诺……你这个……”
悠尔塔已经不想再做丝毫的无用的挣扎,只能发出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的嘟囔,让自己不那么快地沉沦在对方的攻势之中。然而,他越是想要找些转移注意力的事物,便越是只能抱紧怀中的亚诺。而亚诺自然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边用爪指勾过湿热甬道的肉壁,边低头与悠尔塔交吻缠绵,先前尚未被悠尔塔吞咽干净的浊液,也在狼舌的交织间与唾液混合在一起,淋满两人的胸腹。
不知过去多久之后,亚诺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指,带出了几缕蛛丝般的粘液。他将指爪放在鼻头前轻嗅,先前的粗喘也变得愈发激烈。在朦胧的意识间,悠尔塔似乎感觉到抵在自己小腹上的狼根也同样再度硬挺。
“住……停下来……啊嗷……!”
悠尔塔几乎已经听不清亚诺的话语,只能感觉到亚诺将自己抱起,灼热的柱体正抵在瘙痒的穴口处。他无比渴求着能有比指爪更为粗长的物体能够填满自己,期待眼前健壮的白狼能将自己压在身下承欢,而后满足自己心中下流的欲望,却又始终无法将全身心就这么交付给亚诺——至少不应该是眼前的亚诺。
显然,亚诺并不在意悠尔塔仅存的一丝抵抗意识,他转而握住了悠尔塔流满淫液的肉茎,另一边又搓揉着对方粉嫩的乳首,甚至还有些粗暴地用爪尖在两者的顶端钻入,被无限放大的快感顿时让悠尔塔原先破碎的话语,彻底变为了淫靡的浪叫与呻吟。
“只是这样就要不行了吗,悠尔塔还真是淫荡啊……看来要给你点惩罚的样子。还是说……你觉得这是奖励呢?”
“嗷呜……至、至少慢……呜嗯——!”
亚诺并未给悠尔塔太多的准备时间,他稍一松手,悠尔塔便在重力的作用下直接用后穴吞下大半根的肉茎,顶端正好勾在敏感处上,让悠尔塔的肉棒又是一阵痉挛,一小股澄澈的液体随之满溢而出。“不要……再这么下去的话……啊啊……!”
“不要担心,这不过是一种本能罢了,就跟饿了就想要吃东西一样简单纯粹……虽然这么说,悠尔塔也很喜欢被我侵犯吧?”
“怎么……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还不肯坦白吗,看来是还不够让你舒服呢,那这样又如何?”
“停…啊嗷!快点……啊啊!”
粉嫩的交合处随着咕叽作响的水声泛出透明的泡沫,天然的润滑剂让肉茎每次都能顺利地进出抽插。以前悠尔塔也并非没有与亚诺共享过缠绵交欢,但这一次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都在被前所未有的刺激推上了高潮。只有在亚诺抱住悠尔塔往上,壮硕的狼根大半外露在后穴之外时,悠尔塔才能恢复些许理智,而后几乎整根肉茎又被微微颤动的肉穴吞入,外加自己的乳首还在被对方肆意搓揉,尽管悠尔塔再怎么不愿承认,他的身躯已经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屈服——因为快意而无法再被控制的狼根一股接一股地涌漏出无色的澄澈粘液,其中一些甚至喷洒在亚诺腹肌的间隙之中。狼舌也同样不雅地摆在嘴歪,每次身体被炽热的肉棒进出时,混合着麝香气味的津液便会从舌面上落下几滴,看起来格外狼狈。
“真是淫乱的场面啊,不知道你在面对其他人的肉茎时,会不会也来者不拒地对他们发出这么淫荡的声音呢……”
尽管嘴上再说着不满的话,亚诺的目光中却是充满了满意与欣喜的神色,也有深陷在情迷意乱之中的欲望。悠尔塔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对方在自己用餐时露出的微笑,但也仅仅是片刻而已,在愈发激烈的攻势之下,维系悠尔塔能够思考的理智也被浓烈的情欲完全击碎,只有亚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啊……就是这样,悠尔塔……只可以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可以被我的种液灌满,其他人都无法夺走你……明白吗?”
“呜…呜呜……”
略显强硬的爱意让悠尔塔感觉无比陌生,却又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完全膨胀的肉茎在被撑满的甬道里摩擦着,除却前列腺的刺激外,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也在让悠尔塔进入如痴如醉的境界……他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只要一旦实际接触到那种境界,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然而,那又如何?
“只要看着我就好,明明不用去管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情,只有我们俩人也可以很幸福。悠尔塔……你也很舒服吧?”
“呜……嗯……”
一时间,两个亚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让他难以辨认现实与幻境中的细小间隙。那般想法,也许正是亚诺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亚诺从来没那么说过,他只是陪在自己身旁,与自己一起建立村落……做的全都是悠尔塔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名自始至终都会在他身旁伫立的身影,犹如无欲无求一般。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对他人的善意不过是他逃避过往的可耻行为……那么,亚诺的想法又会是什么?
这样毫无预兆的一时想法很快就被再度打断,此时悠尔塔已然濒临高潮,酥麻的感觉汇聚在小腹处,只需再稍许挑拨便会寻到发泄的穴口,而后穴处也不再有丝毫的疼痛,唯有蔓延至全身的骚痒与快感,催促着他从亚诺身上,从那根让自己沦落如此的肉茎上寻求更多被侵犯、被征服的感觉。
悠尔塔胯下的狼根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拍打着亚诺的腹肌,胡乱摇曳的尾巴将他的愉悦心情完全暴露。此时无需亚诺再做什么,悠尔塔自己便会为这难以断绝的刺激作出更多行动,哪怕这些行动无比令人面红耳赤。
而且,他也能感觉到亚诺满意的目光,作为奖励,亚诺舔舐着自己自己被捏得通红的乳首,让身前的金眸白狼几乎就要直抵高潮。
“哈啊……看起来你也快要到极限了,那就跟我一起射出来吧!”
“呜嗷!等、突然加快的话……!”
亚诺突兀地拽住了悠尔塔的尾巴,使劲加快了自己的动作,而对此毫无准备的悠尔塔也是自然没能抵挡住这般猛烈的攻势。在饱满圆润的球结也开始反复抽插着悠尔塔的后穴时,可谓狂乱的快感在一瞬之间便吞噬了他的理智,让他的肉茎顶端开始冒出混浊的液流。
“啊啊,悠尔塔……把我的种液全都收下吧,用你下面的嘴一滴不剩地喝干净……嗷嗷!”
“不…不要射进——嗷啊啊……!”
在最后一次插入的时候,悠尔塔感觉亚诺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本已被开发得粘腻湿润的肉穴与肉壁将狼根的茎身乃至球结紧密地吸附着,尽心服侍着这根正为悠尔塔带来无限快乐的阳物。亚诺也自然没有收敛,随着一声狼吼,从肉茎顶端喷涌而出的浓稠精液几乎是在瞬间就将甬道灌满,甚至向着更深的地方漫去,流入某处私密的禁地。悠尔塔也再也无法按捺住全身的刺激感,他本能地抱紧亚诺,发出一声欢叫,颤栗的狼根便倾泄出汩汩乳浆,将对方的胸腹与下巴完全染成腥臊的色彩。每当后穴中的巨大阳物跳动着射出一股有一股的暖流时,悠尔塔便隐约感觉到肠肉间的精液向自己的小腹处汇聚,酥麻感与刺痒感迫使他在不自觉中榨取更多粘浆,也让自己的肉茎欢愉地射精不止,让一道一道的乳白弧线从挺立的狼茎中射出。
悠尔塔感觉到吻部又一次被撬开,狼舌被对方肆意吮吸着,交缠着,但此时的他也只有呼吸与射精的气力,就连面前狼人的面孔也看不真切。
漫长却又短暂的快乐终究迎来了结束。悠尔塔再无任何支撑自己行动的思绪与体力,在亚诺的怀中瘫软倒下后,很快迎来了深沉的困意,唯有小腹处的暖意挥之不去。
“睡吧,悠尔塔,我带你去清洗。就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梦,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
亚诺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紧接着是身体被抱起的感觉。不想再去分析任何的话语,悠尔塔闭上了失神的双眸,沉醉在这场美梦之中。
一缕蛛丝落入极乐世界的池中,罪人紧攥着摇摇欲坠的丝线,想要借此攀上极乐世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数千摆动的肢体。
——只要能够抵达尽头,就能获得救赎。
不知为何,罪人的脑海中凭空出现了这般荒谬的想法,于是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躯体,向着望不到终端的上方攀爬。
“我希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件事情。”
“我恨着他。即便是如此微弱的恨意,即便知道他不应承担一切的罪,仇恨也始终无法断绝,连绵至今。”
“但尽管如此……我也确实曾有爱的感情。”
悠尔塔再次恢复意识时,只感觉到眼睑另一侧明亮的日光,以及宛若被千万枷锁所禁锢的沉重身躯。睁开眼只能看到与昨天相同的天花板,勉强撑起身也是只能看到尚未完全熟悉的和式房间。昨夜发生的一切犹如春色满园的梦境,身旁了无可以证实它的痕迹。
况且比起这些,空腹的感觉自醒来的一刻便纠缠着悠尔塔,让他无比渴望着用进食来缓解饥饿。
“好饿……身体也好重……”
正当悠尔塔想要从被褥里起身时,拉门也同时被打开——亚诺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上摆放着各式菜肴。他望见起身的悠尔塔先是一愣,而后又很快在他面前坐下。那幅淡然的微笑,让悠尔塔怀疑自己昨夜的经历可能的确只是一场令人羞耻的醉梦。
“竟然一觉睡到中午了吗,看来悠尔塔确实是精疲力尽了啊……还是说比起吃饭,你更想吃昨晚品尝的东西吗?”
“……呜!”
怀疑的想法稍纵即逝,在悠尔塔被亚诺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之时,轻柔的吻也飘落在自己鼻头之上,反倒让悠尔塔更加面红耳赤。亚诺只是欣赏了一小会悠尔塔的模样,便笑着把托盘向前推去:“好了,既然你刚好赶上饭点醒来,那就直接先吃饭吧。今天也是我专门找贰借了厨房,为你做的饭菜哦。”
“哼……”
他摸了摸鼻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一时的窘况让他甚至忘记最初想要询问亚诺的事物。于是,他的目光停留在今日的午饭上。炸透的金黄色肉饼整齐地排列在瓷盘上,但一旁还放着加入了足量裙带菜的味增汤与腌萝卜……虽说悠尔塔并不是特别反感蔬菜,但这个份量似乎也有些过多。
“算了,我今天也挺饿的。下次的话,还是多做点肉吧。你平时不是最讨厌蔬菜了吗?”
“多吃些蔬菜,对身体也有好处吧。不过,既然悠尔塔这么说的话,下次我会多准备一些肉的。”
类似的说辞在悠尔塔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仿佛从前也有谁对他说过相近的话语,然后往自己的嘴中强塞一块又一块难以下咽的蔬菜……
不知为何,他突兀地想到了昨晚莲池底部冒出的怪异。悠尔塔凝视着亚诺,犹豫要不要向对方坦诚这件事情。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我在想你今天还挺好看的,就是这样,哈哈。”
悠尔塔匆忙地移开了目光。在稍加思索之后,他果然还是觉得不太适合现在说出这起遭遇。“还有,关于昨晚吃饭的时候说的那件事……”
“……啊,我明白。等会吃完之后,会有佣人过来收拾的。”
得到二次确认的答复过后,悠尔塔自然也松了口气,以至于连亚诺面上闪烁过的神情也没有在意。不过在他的隐匿之下,恐怕也不会让悠尔塔看出些什么。
寒暄几句过后,亚诺很快便离开了房间,一时再无任何喧嚣的噪音。悠尔塔将炸肉饼送入口中,混杂着汁液的碎肉末随即刺激着悠尔塔的味蕾,并没有被添加太多的调味料反而更好地激发了肉的鲜味……每一次,亚诺都能端来让悠尔塔无比满足的料理,这让悠尔塔确实地拥有快乐的感觉。
“唔……嗯?”
悠尔塔不自觉地瞥到装着肉饼的瓷碟上,那里绘涂着青蓝色的蝴蝶底纹。栩栩如生的图文宛若在下一刻便会荣获新生,向窗外的莲池飞去。
而后,堕入蛛网的蝴蝶只能等待着被捕食的命运。
“蝴蝶的图案吗……”
悠尔塔看了眼其他的餐具,唯独装肉饼的碟子上有着青蓝色的图案,其余的餐盘皆是洁白无瑕,没有丝毫装饰。“这么说起来,昨天土豆炖肉和奶汁炖菜的碟子上也有这样的图纹……大概只是刚好是同样的款式吧。”
饥饿感甚至干扰着悠尔塔正常思考的能力,只有将桌上的菜肴风卷残云吃掉大半后,他才微微涌现饱腹的感觉。一顿饱餐过后,悠尔塔擦拭着嘴角处的酱汁,起身离开了房间。
这样悠闲的生活,似乎他也正在愈发地习惯当中。
门外依旧是明媚的晴天,阳光让悠尔塔的双眼有些刺痛……即便如此,他依旧迎着涌出的泪水望向面对着自己的莲花池。
莲花此时恰好是完全盛开绽放的状态,傲然的姿态宛若昨日,却又更加鲜艳夺目。一只蜜蜂正在莲花旁飞舞摇动,探求深处的甘甜蜜汁。至于池底,仍然是肮脏的淤泥,悠尔塔没有丝毫与之触碰的意愿,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的事情之后,某种不安感便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呀,细蟹大人!早上好呀!”
悠尔塔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了洗衣筐的位置,他不假思索地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叁的面容——说是面容也不大准确,毕竟他也只能看到飘动的纸条。“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呢,很适合晒衣服啊!”
“嗯、嗯……确实是呢……”
“细蟹大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啊,是昨晚和御蜾蠃大人玩得太晚了吗?”
“是啊,被他折腾得都不想起床了……等等!”
悠尔塔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晚霞般的绯红迅速涌上鼻头与耳尖。他很想选择相信听错叁的话语,但接下来对方所言更让悠尔塔的气血急速喷涌。
“毕竟我的房间也就在细蟹大人旁边嘛,昨晚还是听得很清晰的……啊,我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啦。”叁挠了挠头,似乎只用一只胳膊拿着装满层叠衣物的木篮,对他也不算太过费力。“不过,咱也想玩玩嘛。我这种乡下出身的粗人也没二位大人有文化,以后可以也跟我一起吗?”
“三、三个人也……不管怎么说也太……”
“三个人才好玩嘛,我从伍和陆那边听说,花牌不都是要三个人一起玩吗?”
“……啊。”
直到此时,悠尔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尴尬与羞耻的感觉几乎让他想要立即冲回房间。“那个……不是你说的那个……花牌倒是可以一起玩,不过那个就算了……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这么说起来的话,咱也确实有件事想找细蟹大人帮个忙。”
叁先是看了下周围,确认没有其他佣人或者是亚诺的身影存在,才俯下身子靠近悠尔塔。那副担忧的模样,有些让悠尔塔如临大敌。“我刚去拿衣服的时候,看到贰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我喊了他一声也没有反应……所以稍微有些担心他。只是我手里还有工作,不方便另外去找他。”
“贰……?他昨晚和我们在浴池的时候,表现还很正常吧。”
“是啊,早上也还好好的,还跟我打了招呼来着呢。”即便无法看到眼睛,悠尔塔也能判断出叁此时的苦闷与不解,这般思绪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显得十分违和。“如果您今日方便的话,还请麻烦您帮我去问问他吧。我刚才看到他的时候,贰还在书室里,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嗯……我会的。”
两人的闲谈并没有持续太久,叁还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而悠尔塔也不能再在这里继续久留。他瞥了一眼足爪边午后的阳光,心中也隐约有一抹不安的预感。
宅邸的布局不算复杂,但本身宽敞的布局使得他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回廊之中除却悠尔塔自己发出的木屐踏步声外,几乎再无其他声息,即便抵达书房门口也是如此。当看到那扇紧闭的拉门时,他反而有些不大自然的紧张。
“贰,你在里面吗?”
他用指关节轻叩门框的部分,然而除了敲击木制品的声音之外,没能听到任何回应的声响。犹豫之下,他将隔扇门一把拉开……
……书房内空无一人,确实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不过,架上的书卷与书籍确实有着些许变动,看来排除悠尔塔本人以外,也有不少人来书房里借阅或是归还书籍。
悠尔塔想到昨夜手捧着一堆医书的紫狼,心中的疑惑也渐渐消散。大约也只是贰的心情不太好,只身前来书房休憩片刻罢了……不论真相如何,至少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看来还是来晚一步了啊,也不知道贰去了哪里……?”
他无意中瞥到角落的位置,昨日的植物图鉴已然不见踪影,可能是被其他人借走,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本书。悠尔塔对书房里的书本大多都没有太大的兴趣,本来这一本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它的名字实在可疑的话。“……《种族的介绍》?”
模糊不清的书名激起了悠尔塔的好奇心,他将其捡起,大致翻阅了一下其中的内容。
【在这个世界上,潜伏着四种同样与我们一样会呼吸、会思考、会行动的生物。】
【其一,是容貌出众、气质脱俗、引诱着蜘蛛的饵食——蝶。】
【其二,是与蝴蝶无比相似,却充斥着能让捕食自己的蜘蛛在痛苦中毙命的仿物——蛾。】
【其三,是稀少珍贵的物种,蚕食着蝶与蛾的身躯,无法抑制食欲的猎杀者——蜘蛛。】
【其四,是与蜘蛛交配、给予蜘蛛“种子”,为蜘蛛寻找以及搬运食物的隐蔽者——蜂。】
【他们之中既有对自己的种族有自觉的人,也有完全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人。】
【无论是否意识到这一点,蜘蛛在接近蝶与蛾时,会闻到只有蜘蛛们才能闻到的诱人芳香。】
【蜂是特殊的集体,他们生来就意识到自己的种族,能够区分其他人对应的种族。但即便如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被自己繁衍的欲望所支配着。绝大部分的蜘蛛,都会在生产后被蜂抛弃。】
【对蜘蛛而言,蛾的毒是致命的武器。只要少量的血液就能让蜘蛛感到不适,一只手臂或是腿足以让蜘蛛濒死……若是将全身食用,蜘蛛则必死无疑。】
……尽是些昆虫,毒之类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感觉更像是什么故事、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一样,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东西。”悠尔塔随手翻完了这本并不厚的书,将其扔在原先的位置。“不过……”
不知为何,悠尔塔的脑海中闪过了回忆的片段——那是似有若无的香味,美味的饭餐以及亚诺的话语所组成。他似乎理解了某种东西,但只是将其当作一种猜测。“……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不再去看书中看似荒谬的内容,将它塞在书架中一处隐蔽的角落,转身离开。
毕竟,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似乎也是于事无补。
没有了贰的线索,悠尔塔一时也失去了下一个目标。虽说可以一处接一处地将整座宅邸搜寻干净,但耗费的时间着实庞大,他也只好先将叁的请求搁置下来。一时之间,飘忽游荡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那片对悠尔塔莫名吸睛的莲池幽岸。
即便花期将要过半,满池的莲花亦如迎来新生般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宛如这已经是它们生命的最后一日。那份姿态,在烈日之下也显得格外耀眼。
“盛开的花朵真是美啊,但一想到总有一天会迎来凋谢的结局,就会让人觉得惋惜了。是吧,悠尔塔?”
“……!”
在耳畔传来熟悉的话音时,悠尔塔也反射性地转过了头。不出意料地,他直接撞进了某名狼人的胸膛之中,然后被对方顺势抱住。并没有那阵令人有些担忧的香味,但也全然没有悠尔塔熟悉的往日气味。
“亚诺?”
“下午好啊,悠尔塔。吃完饭不去午睡一会吗?”
悠尔塔抬起头来,熟悉的面孔与笑容再次展露在他的眼前,左眼的伤疤本该让这份表情分外狰狞,但对于早已见惯的悠尔塔来说,他早已失去了会对亚诺感到害怕的本能。
尽管如此,悠尔塔还是避开了对方热烈的目光:“我现在也不困……比起这个,你在这里干什么?”
“只是来看看你就不可以吗?”厚大的手爪在悠尔塔的发丝上摩挲着,动作伴随着亚诺的笑意,让悠尔塔感到一股无来由的不适感。“……晚些的时候我可能会出门一趟,到时候你要找我的话可能会找不到,我也不想让你担心,就来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吧?”
“只是这样啊。那又不算什么问题,你还真是跟以前一样,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是否是悠尔塔的错觉,在他提到“以前”的时候,亚诺微笑的弧度似乎更为明显。“那我就先回厨房继续准备了,晚饭时候再见吧。”
简单交代过后,亚诺也向着厨房的方向离去,回眸凝望的动作让悠尔塔几乎想要立即离开。他嘟囔了几句,不知道究竟是不满还是羞涩占据了大部分的感情。“不过……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了。”
悠尔塔看向一侧鎏金花纹的隔扇推门,在那扇门之后,则是主卧……也就是亚诺的卧室。他咽了口唾沫,抱持着犹豫想法的同时,两只足爪却已经向其走去。这次回廊上没有呼声,也没有佣人再来挡在自己的身前,只要能推开门,他就能够进入亚诺的卧室,然后、然后……
……然后又能怎么样呢?
悠尔塔此时就站在门前,手却停在门框的位置。就算把门推开,能够一探究竟亚诺的卧室,也对自己眼前的处境没有任何帮助。无论是亚诺还是其他佣人们,对他几乎称得上是百般照顾……但是,悠尔塔依然觉得,自己忘却了某个重要的事物。
……如果能发现所有的真相,是否就能记起来那个事物呢。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最终还是将门推开。
虽说早有准备,但看到里面宽敞得有些离谱的空间,悠尔塔还是忍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叠敷上。即便安置了被褥与桌椅,内部也有能够让人自由活动的充分空间,壁龛上整齐排列着瓷瓶与字画,书橱也被满满当当的书籍放满,充分展示了卧室主人的地位。百叶窗与透镜的布局让房间的采光充足,却又不至于太过明亮,让悠尔塔正好能看清卧室内的每个角落。
“可恶,自己住着这么豪华的地方,只给我安排那样的房间……虽然也比以前的营帐好上不少。”不得不承认的是,悠尔塔确实对眼前的卧室生出了嫉妒与不满的思绪,但想到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也只好迅速打消了这个颇为不堪的想法。“……先看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吧。”
虽说已经得到了自由进出的许可,悠尔塔依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做贼心虚的感觉,只想快些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然后离开。只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找到什么。
复杂的花瓶和书籍首先被悠尔塔抛之脑后,毕竟再怎么看,那些被蒙上一层灰尘的晦涩书籍也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顺理成章地,他的注意落在了枕边的小木柜上。“重要的东西,一般都会放在可以随手够到的地方吧……嗯?”
床头柜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成功吸引到了悠尔塔的注意力。他拿起一个木框,框内显然是一张画工精细的画作……而内容,则是悠尔塔与亚诺并排坐在莲池旁的模样。栩栩如生的画像,以及两人相互倚靠的亲密模样,让他没能反应过来虚拟与真实的边界。只不过,画作上的悠尔塔显然要比真人要瘦弱许多,高超的画技将他面态上难以掩饰的虚弱也刻画出来,仿佛的确存在过一个大病未愈的悠尔塔一般。
画像里正是漫无止境的雨天,阴沉的天气甚至让悠尔塔感觉到一些……恐惧感。
“说起来,叁的确是说过有我的画像在,但我有过生病生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吗……”
端详了一会那名虚弱的白狼青年后,悠尔塔摇了摇头,尽管其他的地方可谓完全相同,他始终还是无法将对方与自己扯上什么联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遗漏了……结果,还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告诉我啊。”
他叹息一声,将画框放回原位,尝试打量其他东西,以填补自己心中失落感的空洞。很快,他又找到一件能够消遣片刻的线索。
“……又是书啊。”
封面的文字并不是悠尔塔印象中的东国文字,但结构与组成之间确实有着显而易见的联系,最起码他姑且还能看懂作者一栏上的“芥川”二字。这似乎是一本故事集,要从头翻阅的话,恐怕需要的时间不止一星半点。
所幸的是,悠尔塔在书中找到了一枚书签——六边形的书签。
“这不是昨天那本植物图鉴里的……是亚诺的东西吗。”
感受着金属质感在肉垫上传来的凉意,悠尔塔尽量劝解自己用好奇心看待这件事情,于是他将书页掀开。迥异的是,悠尔塔却能顺畅理解里面的文字。
其中,被书签与其他部分鉴别出来的断章为一篇名为《蜘蛛丝》的故事。故事只大致讲述了在极乐世界的神明释迦牟尼因在莲花池中看到在地狱挣扎的罪人犍陀多的悲惨模样,用其生前所放过一只蜘蛛的小小善念,化作蛛丝垂入地狱,却因罪人不愿分享能够攀出地狱的机会而就此断裂。
如此荒谬的一个故事,如此荒谬的一段救赎……悠尔塔只有这般感想。但尽管如此,好奇心却让他继续翻开了下一页。
或许是因为过于集中在书中的故事中,他没有察觉到黄昏的迫近,也未能分毫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悠尔塔,在这里做什么呢?”
“……!”
悠尔塔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幸好的是,他还来得及扶稳手中将要掉落的书。在让自己的表情看似没有那么心虚过后,他径直放下手中的书,头也不回地道:“来你房间看看而已。怎么,不是说可以放我进来吗?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要生气嘛,悠尔塔。”来人,也是房间的主人——亚诺,轻轻地揉着悠尔塔的脑袋,语气好似完全没因悠尔塔的不满而产生什么波动。“只是先前有佣人来跟我说一声,我就来看看你了……更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是饭点了,你想在哪里吃饭呢?”
“饭点……?”
悠尔塔此时才注意到,映照在窗外莲池上的阳光已经变为了夕阳时分独有的橙黄色,此时的莲花也闭合了大半……毕竟,那份芳泽在烈日之下能维持许久,也算属实不易。
“随便吧,在哪里都是一样。”他抿了抿吻部,似乎是有了什么打算。“……那,就在这里吧。既然你说能让我随便进来,在你的房间里吃顿饭,也无所谓吧。”
出乎悠尔塔意料的是,亚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好,那我这就把饭拿过来……如果寂寞的话,晚上也可以留在这里哦?”
“……没、没有那个必要!”
在亚诺凑近悠尔塔的耳尖,低语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悠尔塔的浑身顿时流过一股酥麻感。似乎是对方颤栗的身体让自己十分满意,他也没再进一步对面色绯红的悠尔塔做些什么,离开片刻后便将晚餐拿来。
今天的晚饭……份量似乎还在增加。盛满了足足一碗的白米饭与凉拌菠菜,牛蒡拌肉也是将瓷碟铺满。但比起这个,悠尔塔感觉到自己重新涌现的饥饿感,确实比起前一天要膨胀许多。
“……怎么了?”
亚诺将饭菜端放在房间另一边的桌案上,见到纹丝不动的悠尔塔,问了一句。
“没事,只是感觉确实也有点饿了。真是奇怪,明明昨天比今天做的事情还要更多,结果好像现在还更饿了。”
“这样啊,没关系,多吃些是好事情。能让悠尔塔更多地品尝我的手艺,我也会很幸福的。”
亚诺面上的喜悦与满足无法作假,但那种过于显露的感情,反而让悠尔塔有些心生疑惑。
……算了,还是吃饭重要。
“对了,今天佣人们都有点忙,我一会也有事,所以悠尔塔吃完饭之后,可以把餐具拿到厨房来吗?晚上我回来后会收拾的。”
“这样吗,我明白了。然后……”
悠尔塔顿住了一半的话语,而亚诺自然知道剩下的半句话是什么。那双赤色的眼眸中也并没有多少失落的情绪,他只是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同时也不忘把门关上。
偌大的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了悠尔塔的呼吸声。
“亚诺这个家伙,到底是在打算干什么……罢了,先吃饭吧。最起码到现在,唯一能让我暂时忘记这个奇怪世界的事情就只剩下吃饭了。”
他叹了口气,拿起了桌上的木筷。
没有了亚诺的注视,虽说有些寂静,悠尔塔也自然不再像先前一般若坐针毡。这次的饭菜也让悠尔塔刚好填饱肚子,似乎亚诺总能将菜肴控制在能够填补悠尔塔的食欲之上。
将最后一口肉汁饮尽,他满足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于是,正好看到了碗底依稀可见的蝴蝶图纹。
——又是类似的图案啊,有种不安的感觉…先拿去厨房吧。
先前被压抑着的念头再度在脑海中侵染,甩掉那些蕴含着危险的想法后,悠尔塔把桌面简单收拾了一下,前往厨房的位置打算放好餐具。
然后,他在厨房里见到了自己寻找了大半天的人。
“……贰?”
“啊,是细蟹大人吗?”
仿佛是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成其他人,他又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直到那个伫立在锅炉前的身影转向自己,能够看清面上的布条时,悠尔塔才释然地松了一口气:“真的是你啊,今天叁可还一直在找你呢。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情吗?”
“……细蟹大人,请您帮我一个忙。如果是您的话,说不定可以做到。”
“啊?”
悠尔塔一时无法理解贰的行为,无论是他严肃的表情、握紧自己的双爪、以及不再精神饱满,而是微弱谨慎的声音。
“平时是我来负责厨房,所以钥匙也在我这里……今晚,听说御蜾蠃大人要离开一趟,所以我不会锁门,请细蟹大人能来这里帮我……搜查一番。”
“啊……好。所以你是要找——”
“什么,都不用找到。”
侧窗吹来的一阵风正好掀开贰面上的布条片刻,悠尔塔从中看到的,是黯淡而紧缩的翡翠色泽。
“深夜回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御蜾蠃大人向着厨房走去。我……感觉壹的失踪,与御蜾蠃大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是我还有工作要做,抽不出身来,而且……”
贰咽了一口唾沫,颤栗的手爪几乎要在悠尔塔身上握出血痕,连带他还拿着的餐具也险些跌落在地上。“御蜾蠃大人对待我们,一直都很宽容与温柔,所以我真的不想怀疑他……求求您,请告诉我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啊啊,我明白了。晚点的话,我会去调查的。”悠尔塔点了点头,尽量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想法。“以及,有什么还能下手调查的地方也能一并告诉我的话,那就最好了。”
“其他地方吗……半夜的时候,住在木屋里的那两位应该会在午夜的时候出来,您可以去看看。剩下的,只有仓库了,但仓库的钥匙我们最近似乎弄丢了……也不清楚能不能打开。”
相互交流了一番,悠尔塔又想方设法找了一些措辞安抚贰,才勉强放下心让对方离开。只是,对方远去的身影以及同样淡去的甜香……让悠尔塔的思绪重新落回那本荒诞无稽的介绍书籍上。
“蝴蝶……吗。”
他心绪繁乱地放下手中的餐具,也不再有任何停留的打算,径直走出了厨房。碟中的蝴蝶被残剩的酱汁玷污,宛如再也无法飞起的残翼。
按照贰的说法,现在调查的话也实在太过容易暴露,于是悠尔塔决定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直到深夜——况且,本身睡到中午的他也不打算早早就洗漱休憩,熬夜反倒是悠尔塔习惯的做法。
佣人们大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悠尔塔在书房里拿走了几本书,自行回房间慢慢消遣。可惜的是,尽管能够看懂上面的文字,但故事本身晦涩而乏味,加之悠尔塔没能在其中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些订装华贵的书籍就这么被他随意丢弃在一边。
反正也都是亚诺的东西,随便一点也不会被怎样啦。
在冷清的月光浮出地平线后许久后,悠尔塔听见门外嘈杂的声音也同样消散,才推开一条门缝,见到外边四下无人,方才出了门。
“亚诺看上去还没回来,其他人也应该都睡着了,很好很好。先按照贰所说的,去看看厨房那边好了。”
在夜色的加持下,悠尔塔踮起足尖,探去了厨房的位置。果不其然,厨房的门并没有被锁上。而在他翻找了橱柜后,得出的结论是:厨房没有任何值得调查的东西。
“看来,还是要去那里面吗……”
悠尔塔看向厨房最深处的储物室,如果厨房还能借走廊的灯光显得不那么昏暗,储藏室恐怕要在完全摸黑的情况下探查。虽说悠尔塔拥有着起码作为一名狼人的夜视能力……
“……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吧,就去看看好了。”
至今为止,悠尔塔从来没有特别害怕过什么东西,直到昨晚经历了莲花池旁的幻觉。那是他第一次遭遇如此彻骨的恐惧,甚至让他此时此刻的神经都有些敏感。
……唯独在亚诺身边的时候,以及谈到与亚诺有关的事情,他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安心。眼下支撑悠尔塔行动的动力早已不是离开的祈愿,而是寻回自己“忘却的某物”的意志。
“……不会有事的。”
他打开了储藏室的门。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阵寒气,而后是生鲜食材的气味,还有些许泥土的气息混在其中。低温让食物在夏天也能保证不会轻易腐烂,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不是有点冷过头了……先看看有什么吧?”
可惜的是——不如说,庆幸的是,悠尔塔没能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唯独一处让悠尔塔觉得疑惑的地方,是一侧的三层木柜。
单单只是木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最上层一个手爪大小的圆形暗印,让悠尔塔觉得何处有些微妙。
……毛骨悚然的凉意,在身体与意识之上共同刺激着悠尔塔。
“先、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吧……这里看上去也没什么东西了。”
他退出了厨房,重新回到回廊之中,分明没有任何人在,就连亚诺也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回来。
得快一些行动了。
“还有哪里来着,好像说木屋那里……嗯?”
悠尔塔原先打算去庭院外的木屋里看看那两位只在夜间出来的佣人,而后发觉盥洗室的门边……有一张纸条。
这已经不止是有点可疑的程度了,但他还是凑近过去,捡起看看上面的文字。
【你是神圣的莲花,不知毒与污秽,我也不想看到你因为沾染污秽而感到痛苦。但是,我必须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你的手上,即便那样对我太过痛苦。】
【猛毒即是真实之理,真实即是污秽之泥。即使你并非真实,我仍会和你一起面对那样的痛苦。】
【我必须,要告诉你。】
纸条上的字迹清晰端正,墨迹特有的香味弥漫开来。如此可爱的纸条,上面所写的文字却让人如坠深窟。
“喂!别挡路,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啊。”
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伴随着晚风与似曾相识的清香飘过。兴许是这两天遇见的人们太过温柔,让悠尔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般语气。
转过身去,如先前话语一般凛冽的黑色狼人站立在悠尔塔之后,若非那身与其他佣人相同的麻布服装,以及手中拿着的洗衣桶,悠尔塔还以为会是从哪闯入的神秘之人。
“总感觉有股讨厌的气息,请离我远一点。”
黑狼也是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表示出自己的敌意,让原先还在盘算着该如何询问的悠尔塔连组织好的说法都被搅乱。“我还有很多衣服要洗,地板也还没擦,不像你那么闲,如果没事的话就请让下路。”
“呃……虽然很抱歉,但我确实找你有点事。”
贰的身影在悠尔塔的脑海里重现,那种恳求的语气让悠尔塔难以因为对方莫名的敌意而退缩。“你是在木屋里的那两位其中之一吧,我想问问最近亚……御蜾蠃大人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哼,居然知道我们啊……我叫睦月,别把我们两个跟其他佣人相提并论。”黑狼仍旧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但谈到亚诺的时候,他的表情也舒缓不少。“不过,就算你是御蜾蠃大人亲自捡回来的人,也不准你随意评价御蜾蠃大人。况且我也只是在晚上才工作,也没什么接触机会,你还不如去问问那几个数字家伙,晚上不睡在这里瞎晃悠也没什么用。”
“捡回来……这、这样啊,那好吧。”
没人喜欢跟明摆着在刻意疏远自己的人交涉,而悠尔塔显然也不是一个例外。他只好让开了路,而睦月也没怎么领这个人情,瞥了对方一眼便径直走进盥洗室。
奇怪……只说奇怪甚至不能概括眼下的情况了,为什么有种被敌视的感觉。
悠尔塔挠了挠头,只好先对对方的行为作罢。现在还没到困意作祟的地步,在离开盥洗室后,他盘算着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他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莲花池旁。
“……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明明是打算回房间来着。”
虽说悠尔塔的房间本就在莲池对岸,但一日都在刻意避开岸边,此时却又因为疏忽而走到了与昨日相同的位置。
月色在莲花间荡漾开来,眼前如此静谧的光景,让悠尔塔心中的警惕也被放下不少。
淡如白雪的花瓣落下几片,正顺着水流飘到回廊边缘,于是他也走近,拾起一片。落花的结局,自然是在最为绚烂的盛放后回归枯尽的结局。
没有一枝一朵可以幸免。
“……唔啊?!”
悠尔塔正想拭去花瓣上的污泥,却被那抹突兀膨胀的棕黑色没过了手爪,尝试挣脱时早就为时已晚。若是昨晚只是试探,那么今日的污泥则是硬生生从湖中汇聚在一起,将悠尔塔拖拽进湖中。泥浆溅满洁白的服饰,淹没过他的身躯,也将他的口鼻灌入水液,窒息的痛苦一瞬间让悠尔塔来到了垂死挣扎的险境,连开口求救都只会让他离昏迷更近一步,因为口中苦涩的泥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咕……咳啊……救……”
他幻想着,哪怕有一个人经过,哪怕再发生一次奇迹、异常或是偶然,他就可以逃离被污泥吞没的命运。但并没有那种事情,悠尔塔终于意识到,自己将会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意识逐渐涣散,眼前的月色也变得模糊不清,在黯淡下来的世界中……他看到了眼前所闪烁的银色丝线。
绝望的人会抓住一切机会,即便那根丝线是如此孱弱,悠尔塔还是用尽全力伸出了手爪,将其握住。
……然而,接触到的感觉却是如此温暖厚重,悠尔塔感觉身体随之被轻盈拉起,恍然间看到了泥浆中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以及,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亚诺。
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让悠尔塔已分不清分不清实感与梦幻,只得蜷缩在亚诺怀中。不知为何,对方的身上也染上了清淡的,如其他佣人一般的香味。
“已经没事了,悠尔塔。”
先前的骚乱犹如不存在一般,唯有浸染悠尔塔的淤泥能够证明之前发生的一切。亚诺并没有过问什么,只是轻声安抚着受惊的白狼。此刻的亚诺,与给予救济的神明并无二致。
而怀中的悠尔塔,则是他作为神唯一要拯救的人。正如故事里的犍陀多与释迦牟尼。
悠尔塔只觉疲惫感迅速袭来,连回应亚诺的力气也不剩下多少,最后在清醒时分所目睹的,是亚诺嘴边一成不变的笑意。
他与亚诺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不会是友人,也不可能成为伴侣,更不会成为能填补心中空缺的人,那本来应当是被某个遗忘的存在占据着。因此,亚诺永远也不会成为最重要的存在。
……但是,他确实曾心怀过能压抑这份恨意的爱意。
身体在冰冷黑暗的池潭中沉没,悠尔塔仰望池面,那双赤红色的眼眸也同样注视着自己,眼神之中满是怜悯。
他曾以为亚诺只会为赎罪而行动,而现在看来……他的罪孽,或许更加深重。
自始至终,这只是两个罪人相互折磨的物语。
迎来在庭院居住的第三天时,悠尔塔被门外的喧闹声惊醒,纷至沓来的是几乎要让全身的感官顷刻崩溃的虚弱感与饥饿感。
睁开眼睛,看到的景色是已经完全熟悉的木制天花板。身上没有污泥,也被换上了崭新的衣服。
好吵闹,好饿,好想吃东西。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安静一些。
他压下心中的无名怒火,起身将门扉打开一探究竟,正好看到从自己房间匆忙经过的叁。
“细、细蟹大人!大事不好了,贰不知道去了哪里!您有看到他吗!”
“……诶?”
原先悠尔塔昏沉的意识被叁一顿话语激醒过来,他瞪大眼睛,不觉冷汗已把背部的毛发打湿。“我……不是……叁,冷静一点,究竟发生什么了?贰失踪了?”
“昨晚、昨晚贰还在来着,咳咳……”急促的喘息让叁被自己呛到,悠尔塔也只好焦灼地等待对方先冷静下来再作抉择。“结果今早起来,他的房间里也没人,宅邸里到处也找不到他,结果后来才发现他房间里的纸条……贰说怀疑壹其实是出走,所以晚上就出去找他了……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我也没见过他。昨晚我看他也还好好的,可能找不到就会回来了吧。”
悠尔塔知道三人的关系如何,对于被抛下的叁而言,他必然是最为痛苦的一个。因此,悠尔塔也只能安慰眼前比自己要高壮不少的棕狼。
……尽管他心中有一个令人发寒的设想。
“也对,贰不会就这么丢下我……还有工作的。”
叁强行止住自己将要冒出的哭腔,用低垂的双耳磨蹭着悠尔塔伸出的手爪,试图从中得到些许慰籍。良久后,他才站起身来,看似恢复成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样。“不管是壹还是贰,一定也会回来的……嗯,一定是这样。实在是麻烦您了,细蟹大人,我先回去工作了。”
与离去的脚步声一同在悠尔塔脑海中回响的事物,是最后一次见到贰时,对方噤若寒蝉的模样。悠尔塔沉吟片刻,也许这件事情确实跟亚诺有关系。
虽说直到现在才说“也许”,或许也太晚了些。
“大清早的,这还真是吵闹得令人有些心烦意乱……明明只是不见了一个人而已。让你见笑了啊,悠尔塔。”
心中所想的人也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侧,悠尔塔望去,亚诺依旧是穿着那身黑色的和服,手端的饭菜也是热气氤氲,只是隔着那层薄雾后的温和表情,此时却变得格外生分。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尤其是对方察觉到悠尔塔阴沉面色,走近过来的时候,让悠尔塔心下再度生出疑虑。
“你还真是冷漠啊,明明他们还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一般看待,就这么不关心他们的下落吗。”
所以,悠尔塔自然而然地吐出了质疑的话语。亚诺只是一怔,但表情也未曾有太大变化,笑容中甚至带上了几分轻蔑与冷淡——当然,并非是向悠尔塔所透露。
“壹和贰的情况我也了解,只不过是出走了而已,之后我会再去找些佣人来的。况且,比起他们,我更担心的还是悠尔塔……不来吃饭吗,现在悠尔塔也一定饿了吧。”
“呜……”
他很想反驳对方,但空腹带来的疼痛与虚弱让他无法将抗议的话语说出口。犹如昨天所吃的丰盛餐点都被胃中寄宿的虫子蚕食得一干二净,面前丰盛的饭菜让悠尔塔又一次垂涎欲滴。
“看起来你也有想要问的事情,不邀请我一起进餐,慢慢问吗?”
亚诺只是将饭菜放在桌上,但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回头看着悠尔塔,说着的话仿佛确信悠尔塔会邀请他留下来。
“……自己找个位置坐下吧。”
“哼哼,果然好奇心真重呢,还是说悠尔塔终于习惯和我一起了吗?”
悠尔塔直截了当地无视了亚诺的调侃,拿起对方递过来的筷子开始用餐。
今天的午餐配菜是甜辣口味的煮肉丸,豆腐味增汤和腌萝卜……作为主食的米饭足足盛了两碗。
……在肉丸之下的瓷碟里,悠尔塔又一次看到蝴蝶的花纹。
“所以,悠尔塔是疑惑那两个佣人去哪了吧。我也理解你的担心,不过这种出走的情况,我也只能表示很遗憾呢……来,试试这个丸子吧。”
亚诺的说辞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服力,但狼吞虎咽着的悠尔塔此时也无暇顾及,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填满自己的胃部,甚至连饭菜的味道都没怎么仔细品味到。
于是这一次询问的机会又被搪塞过去了。
结果到用完午饭为止,悠尔塔也没能找到什么和亚诺说话的机会,但不知为何对方的神情依旧十分满足。只要见到悠尔塔酒足饭饱,他便会觉得满足。
“吃饱了吗,今晚我会做多一些的。”亚诺低头收拾着桌上的餐具,似是不经意间聊上一句。“悠尔塔下午有什么打算吗?”
“……问这个干什么,虽然我也还没想好。”
“因为,我很担心悠尔塔会遇上昨晚的事情啊。不小心摔进池子里,也太不小心了吧?”
“那、那只是意外……”
悠尔塔不可能跟亚诺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真正的原因,但被对方当傻子看待也着实有些不爽。亚诺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坐过多纠缠,表情也看起来轻松许多:“虽然有两个佣人出走,不过看起来剩下的大家都很信任你呢,直接把这里当自己家也无所谓哦。上次你不是对我的房间感兴趣吗,要不要试着来一起住?再怎么说,让你在佣人的房间住太久也不太好。”
“我才不要……到底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啊。”
亚诺只是用低沉的笑声回应对方,让悠尔塔的耳尖有些微妙的羞红。餐桌收拾干净后,这次短暂的会面与对话也自然而然地结束,只是亚诺在离开前抛出的一句话,让悠尔塔有些不明所以。
“悠尔塔,我说过我会把真相一点点告诉你吧……那就去找吧。”
今天是第三天,也是莲花正常开放的最后一天。明天正午,池中的主演就要迎来谢幕。
悠尔塔又休息了一会才出了门,身体似乎愈发容易感到疲累……
……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早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实感,但当悠尔塔穿过回廊,看到门窗敞开,空空如也的房间时,才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贰的失踪。
里面被简单整理过,犹如悠尔塔第一天入住现在房间的场景。不知在其他佣人眼里,这般事情再度在眼前上幕一次会是什么感受。
虽说如此,悠尔塔此时此刻也没空去理会他们的心情,脑海中所想的只有亚诺先前犹如暗示的话语。
——……难道是,亚诺的房间里还有什么我没找到的东西吗?
他心下一沉,往主卧的位置走去。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会拦下他的佣人,也没有回阻碍他的犹豫,他现在是理所应当能打开那扇华贵的推门,走进宽敞卧室的人。
主卧与昨天进来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桌上多了杯热茶,看起来是不久前沏的。
……比起茶水来说,悠尔塔更在意旁边放着的画框,显眼到不得不怀疑是亚诺故意让自己注意到的。
“……嗯?”
他靠近过去,才察觉到桌上的一小本笔记,以及里面夹着金属质感的某物……钥匙?
“只是看看应该也无所谓吧,嗯。”
都到这一步了,悠尔塔也没兴趣再考虑心理负担之类的东西,将钥匙直接收进口袋,然后翻开了笔记本。
【第一天】
【过程很顺利,悠尔塔真的回来了。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差点无法忍住自己的感情,还好他那时还没醒来,我也有充足的时间去克制住自己。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让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是悠尔塔,但终归不是我的悠尔塔,虽然很对不起他,但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今晚,就让他受孕吧。】
【第二天】
【悠尔塔他像是察觉了什么,开始在屋子里搜寻,不过在蜂毒的影响下,想必他也找不到什么……这对他是否太过残忍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虽然嘴上说着让他选择,但我的私心愈发无法抑制。悠尔塔的声音、悠尔塔的气味、悠尔塔的触感……一切都是这么怀念。但当他发现真相时,一定会把我所有的罪揽到自己身上,我不想让他如此痛苦……】
【不行,今天出门去吹吹风吧……正好也该去补充食材了。】
【第三天】
【该行动了。】
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信息……除了最后的那句让悠尔塔有些不安以外,更在意的果然开始开头那段文字。
“……呵。”
他冷淡地把笔记本丢到一边,开始打量起手中的金属钥匙……之前曾听贰说过厨房对面的仓库无法进入,钥匙也不知下落,排除木屋那边的木门勾锁,想必这就是仓库钥匙了。
虽然不知亚诺的行为究竟是何意,但悠尔塔心中也已有打算。“去仓库看看吧。”
透过主卧的窗户,悠尔塔见到几个佣人,似乎是才得知贰失踪的消息,脸上多多少少有些或着急或惊讶的神情。伍自然地顶替上了自己老师的职位,悠尔塔经过回廊时,正好看到一人玩着花牌的陆,神情中带着些许茫然与失落。
然而,现下悠尔塔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毕竟他们唯一敬重的人……是御蜾蠃大人。
仓库就在主卧附近,悠尔塔挑了个不会被人注意到的时机,趁这时候绕到了仓库门前。附近的房间只有厨房……一般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金属钥匙插进了锁孔里——正好匹配。
真相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吗。
他打开铁门,扑面而来的是甜腻到足以令悠尔塔再度感到饥饿的气息,以及眼前可谓恐怖的一片狼藉。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呢。
呛人的铁锈味和甘甜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仓库内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在天花板、地板、墙壁乃至门后交织重叠的暗红色。地上因为挣扎而显现的擦伤痕迹与断裂的爪甲,还有证明制造这些痕迹的人,在此之前曾经存活的飞溅的血液,在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用去花费太多精力理解了。
只是悠尔塔,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呜。”
这样的惨状并非是悠尔塔第一次所目睹,但时隔多年,本以为自己早已回归正常生活的他再次被血腥味激起回忆,心跳也是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尚未干涸的血祭,跨过地板上的肉沫,然后捡起在地上正好被门外阳光所照耀的另一把竹钥匙。
大概就是侧屋……也就是木房的钥匙了。
也是时候去看看那两个佣人了。
侧屋只能从盥洗室或者浴室穿过……前者的话,大概率会碰到正在工作的叁。为了避开消沉落魄的棕狼,悠尔塔还是选择了一条远路。
虽然发生了的事情不会改变,但悠尔塔还是难以坦诚地向他说出先前之事。
毒辣的太阳让走在石路上的悠尔塔倍感焦躁,但树荫好歹缓解了些燥热……如果没有这些事情,悠尔塔说不定愿意在这里留下更久。
事到如今,也无所谓考虑了。
木屋的房门被打开,里面的环境似乎比起仓库还要昏暗许多,但门外的阳光也足以将屋内的所有事物包围。不如说比起房屋……里面更像是稍大上一些的房间。
与清幽的香味一同出现的,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两名狼人。一者是悠尔塔昨晚见到的黑狼,睡梦之中的容颜上丝毫不见昨天的敌意,吻部上还有难以察觉的笑容;另外一者是从没见过的,有着暗蓝色皮毛的青年狼人,姿态也相当迷人。
若是其他白天出现的佣人是雨后晴天澄澈的彩虹,面前依偎的两狼则更像是深夜沉淀出的浓重墨滴。
“唔,好亮啊……怎么了,御蜾蠃大人……”
仿佛是被强光刺激到了双眼,暗色狼人首先揉着眼睛爬起身来,一副尚未睡醒的模样。“现在还不是起床的时间吧……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迎接悠尔塔的是飞向自己的枕头。
在一番骚乱之后,悠尔塔有些无奈地抱着先前砸在自己脸上的枕头,与床上警惕的两名狼人对峙着……说是对峙,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的理由也很诡异。“呃,总之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你们把床放在正对门口的位置……”
“比起那个,你不打算解释一下是怎么进来的吗……算了,估计也是在御蜾蠃大人那里找到了钥匙。”睦月叹了一声,把旁边放着的佣人服披在身上,又冷眼扫向悠尔塔。“有什么事就快说,没事就走吧,我们还要休息。”
“……还真是冷淡啊。”悠尔塔斟酌了一小会,最终还是打算对这两个莫名敌意很剧烈的人全盘托出。“……在壹之后,贰也失踪了,你们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闻言,屋内的其余两人面面相觑,最后也只是交换了一个怜悯的目光。
“无论是壹还是贰,都是很可怜的人啊……还有,关于你说的问题:我是师走,是专门负责招募新佣人,所以也不用担心屋子里人手不够的问题。”一侧的暗色狼人缓缓道来,语气中的确存在某种惋惜与遗憾……但显然也并非是对悠尔塔所述。
睦月点了点头,眼下的情况的确如贰所说一般,两人只有彼此间的和睦关系。但出乎悠尔塔意料的是,接下来那句出自睦月的话语: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也不需要待在这样狭窄的地方……”
“因为……我?”
“……”
“…………”
“……喂!?”
悠尔塔原先还想说些什么,结果立即就被睦月和师走一前一后一推一架给送了出去。
“麻烦不要再来这样的地方了,要是被御蜾蠃大人发觉的话,我们两个人都要挨骂的。”
“没错没错,我们还要休息,请您快点走啦。”
结果还什么都没有问到,悠尔塔就被赶出来了,还被人不留情面地关上了房门。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拿路边的小鹅卵石发泄了一会脾气后,悠尔塔将其一脚踢飞进了浴池之中,气冲冲地离开了院落。
因此,他自然也没听到从房门内传来低声细语的叹息。
“……对不起,细蟹大人。”
“就算你是如此温柔的人,对你意味着致命猛毒的我们,也不能留在你的身边。”
等悠尔塔回到回廊的时候,整座庭园又一次迎来了暮色的淋洒。虽然一直想要避免这个问题……他每日清醒的时间似乎愈发短暂了。
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景色,曾经偌大的一所宅邸,在现在的悠尔塔看来也不过是稍显复杂的居所。
在不久之前,自己所住的房间曾残存过另一人的身影,他一定是无忧无虑地完成好自己的工作,然后去与贰叁两人享受短暂的休憩时光。
那样的日常已经永远不会存续下去了,因为悠尔塔正站在此处。
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吗?
“……哎呀,在想什么呢?”
已经习惯了门口突兀出现亚诺的身影与声音,悠尔塔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今天的菜肴只有一种,是盛在砂锅中的美食,正散发着美妙的气味。“今天特意准备了寿喜烧哦,想让你尝尝新品种呢。”
“……随便吧,不过这一锅确实份量挺大的。”
酱油色的汤汁在锅中沸腾冒泡,里面还装点是蔬菜、豆腐,半熟鸡蛋之类各式各样的配菜,其中作为主食的乌冬面沉在锅底。当然,最诱人的还是在锅里翻滚起舞的肉。
亚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锅,露出熟悉的微笑。“因为少人的缘故,我要去厨房先清洁了……吃完还是像昨天一样拿回来吧。”
……虽然不知为何,微笑之中仿佛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当然,对寿喜烧全神贯注的悠尔塔并没有闲暇去在意赤眸之中隐藏的情感。
亚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若是平常的话,再怎么说也不会这么急促。
“算了,还是吃饭比较重要。”
悠尔塔将锅里的寿喜烧盛了一碗出来,淋满汤汁的乌冬面色香味俱全,蛋液将面条的口感提升了一个层次,不过最入味的果然还是肉。今天的食材似乎都格外新鲜,不禁让悠尔塔想到了之前笔记中所看到的“补充食材”。
本来这应当是又一次沉默而平淡的晚餐……但是,悠尔塔总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直到半锅食物下肚后,他终于意识到之前的不安感来自哪里。
“……呜嗯!”
近乎炙热的疼痛与发麻的感觉从吻部边缘蔓延开来,一路经过口腔、食道、胃部乃至所有食物经过的地方。强烈的痛苦让筷子跌落在地,汤汁也因为碗碟被打翻而洒满一地。
心脏也开始抽痛起来,而悠尔塔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倒在地上拼命喘气,以让自己好受一些。但这么行动也仅仅只能让悠尔塔不因疼痛而彻底昏迷过去。
“悠……尔塔……求求……醒……”
恍惚间,悠尔塔仿佛听到了谁的悲鸣,向前伸出的手爪却没能抓到任何东西。甚至于到最后,他连自己嘴中依稀吐出的话语也不知何意:
“……米珊……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悠尔塔才感觉舒缓了一些,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还剩下半锅的寿喜烧。尽管尚未饱腹,但也没有再忍受着灼烧感去吃完的欲望。
刚才的感觉……唯一能联想到的事物是毒。但若亚诺真有打算毒死自己,恐怕早就已经毙命多次了。
更何况,刚才在疼痛中听到的声音……果然也很在意。
他决定先暂且瞒下这件事情,装作无事一般端着餐具前去厨房,也做好了观察一下亚诺神色的准备。
……然而,完全没有机会。亚诺背过身去在水槽前洗着碗筷,那个淡漠的背影像是在警告其他人不要靠近。
“是悠尔塔来了吗,把餐具放下就好,我来洗。”
“啊,哦。”
难以形容的压力让悠尔塔实在不想开口,只好按照亚诺的意思乖乖地照做,但当他准备转身出门时,背后又传来了亚诺的声音。
“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如果饿了的话,迟些可以来食材库一趟,我给你准备了夜宵。”
悠尔塔并没有看到亚诺的表情,只从语气上辨别出来对方纯粹到无邪的语气,其中还带着一些如同孩童谋划恶作剧的欢愉。他低哼一声,径直离开了厨房。
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亚诺此时略带颤抖的双爪。
悠尔塔从盥洗室里找了条毛巾,将房间里洒满一地的汤汁痕迹清理干净,毕竟残存的气味让悠尔塔会在不知不觉中有用上舌头收拾的打算。
饥饿感与乏力感不一会便同时缠绕上悠尔塔的身体,虽然想过今晚自己会比较难受,但他没想到反应会出现得如此之快。他拉上被褥,熄灭座灯,只想着用睡眠来逃避空腹的感觉。
于是,他又一次坠入梦境之中。
今夜的梦,是伫立在冰冷的池潭之中。悠尔塔抬头看向夜幕中悬挂着的一轮圆月,缓缓将视线转向自己的正前方。
在萤火虫与绣球花映衬之后的景色,似是一面毫无残缺与瑕疵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又或者,那并不是镜子。那是悠尔塔。
是……属于这座庭院的“悠尔塔”,属于“御蜾蠃”的“细蟹”。
一切犹如镜花水月,变化无常。
也是时候在分叉路口选择一条道路启程了。
悠尔塔醒了过来。
现在还不是太阳升起的时刻,只有月芒照入了房间当中。尽管之前多少有些预感,他的确没想到自己会被半夜饿醒。
“好饿啊……亚诺好像说,食材库里还有吃的吧。”
虽然不知道亚诺为什么要把夜宵放进食材库而非厨房里,但本能的食欲也是一点点战胜了理智。他翻转起身,走出了门外。
今晚走廊的灯光格外昏暗,悠尔塔捂着空空如也的胃,向远处的厨房走去。白天能轻松走完的木阶显得漫长许多,是他的错觉吗。
“好冷,夏天的晚上都是这么冷吗……”
厨房里没有开灯,但也一样没有上锁。深处食材库的门虚掩着,从夹缝之中满盈着吞噬一切的黑暗。
只是短短的几步路,就已经让悠尔塔有些虚脱的迹象,但想到食物就放在食材库里,便让他有动力加快了些挪动的脚步。
他的心中冒出了某种预感。
他握住了门把手,其中冰冷的刺痛感让他清醒了不少,心中闪过离开厨房时亚诺所说的话,手爪上的刺痛感与心脏处的感受一致。
然后,他把门推开了。
在食材库的最深处,悠尔塔看到了失踪了一整天的那个人。无神的翡翠色眼眸与他正好四目相对,芬芳馥郁的香味正与悠尔塔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时一模一样。
是贰。
悠尔塔走进食材库,踏着缓慢的步子一点点接近着贰。为何他今天失踪了一天,让叁如此担心;为何他要待在如此寒冷的食材库;为何他似乎长高了不少,甚至比之前身长了十几厘米;为何他的表情如此痛苦……为何他的脖子之下,显现的是置物架,而非身体的存在。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悠尔塔面前的,是贰被分割出来的首级,以及他被整齐排列着的肢体。
第一级的木架上是头颅,第二级是双臂,第三级则是下肢,的确是充满了恶趣味的排列方式。
至于躯体,已经看不见在哪里了,恐怕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拿来“使用”了。
他并没有什么恐惧的情感,眼前的尸体多多少少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让悠尔塔想要作呕的是,他无法受控而逐渐抬起的手爪,以及涌现出来渴求被满足的食欲。
蔬菜也好,汤汁也罢,那些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能够满足蜘蛛的食物,只有蝴蝶的肉。他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至今为止所吃的肉来自哪里,也明白了身为蜘蛛的他所背负的罪孽。壹也是,贰也是,一切的惨剧都是因他而起。
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控制本能。
“……对不起。”
他捧起了贰的头颅,舔舐着再也不会张开的吻部,动作之亲昵好比一对相互痴情的恋人。没有了毫无用处的厨艺与调味,味蕾在直接接触到美食的一刻便被立即唤醒,狼人锋利的犬齿将毛皮连带血肉一同撕咬下来,鲜甜的汁水淌满口腔。饥饿在一点一滴地消失,此刻的悠尔塔只觉无比满足。
那张愈发熟悉的面庞被他的啃食摧毁,曾觉美丽的翡翠双眸也滑入口中,脑髓更是如琼浆玉液般清冽甘甜。
他从未有过如此欢快愉悦的时刻……但是,为何却无法止住从自己眼眶中涌出的泪水呢。
好饿啊,真的好饿,不管怎么吃都无法满足。
即便是身后似乎有谁前来,用宽大的手爪遮住自己的双眼,用温暖的身躯让自己可以借助倚靠,悠尔塔也无法停下进食的冲动。
“……身为蜘蛛,是错误的吗?”
“蜘蛛跟其他人也一样,没有任何错,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像是想要活下去一样。”
就像你想要拯救其他人一样,我也希望可以成为拯救你的人。
当悠尔塔恢复意识时,摇曳生姿的莲花已是迎来最后一次沐浴在阳光中的时刻。
身上没有血污或是其他会引发恐慌的痕迹,衣服也被换成另外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装,是第一天到来时贰向悠尔塔推荐的纱罗绸缎,穿在身上的感觉十分舒适。身侧是灼目的阳光,但却照不到自己的身上。窗外的莲花绽放得如此绚烂美丽,在傍晚到来之前,它们都会如此下去。
真是美丽的世界,美丽得有些令人作呕。
“今天醒的真早呢,是肚子又饿了吗。”
耳畔响起了亚诺一如既往的温柔音色,而悠尔塔只是用冰冷的视线回应对方。身穿黑色和服的高大狼人仿佛一直在他的床边守着,始终停驻于此。“午饭我等下就去做,今天是茶渍饭,当然,也会加上蝴蝶的肉,悠尔塔想吃多少我都会准备。”
“瞒了这么久,也很辛苦吧。看起来你确实是什么都知道,御蜾蠃大人。”
悠尔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说出来如此冰冷的话,但这并没有让亚诺的微笑折损半分,于是他继续保持着相近的语调:“我身体的这种情况,也是因为你才出现的吧。”
“……毕竟,你现在还怀着我们的孩子,也难免饿得这么快。从你来的第一晚到现在,再过几天你就能生产了,到时候就会好很多。”
亚诺的爪尖触碰着悠尔塔的小腹,似乎是感受到其中鼓动的生命,笑容中也带上些许欣慰。“悠尔塔……留下来吧。我会为你抓更多的蝴蝶,你如果不喜欢在这里生活,我们一起去其他地方……只要你不要再离开我。”
悠尔塔神情复杂地望向自己身侧的狼人。他已经分不清那是何人,究竟是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一族之长,还是只曾相识三日的陌生人,两者的身影交织重叠在一起,让他失却的事物愈发沉重。所以,他必须趁还记得自己来自何处之时,说出质询的话语:
“再……是吗。你所爱着的,究竟是我;还是曾在你眼前病重,如今我作为代替品的那一位‘悠尔塔’呢。”
“……你已经知道了吗。”
“是你选择让我得知这一切的,不是吗?”
亚诺面上的微笑逐渐消散,悠尔塔清晰地在他的眸中看见了小心翼翼的挣扎神色。一时,屋内除却两人无法对齐的呼吸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能破坏这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还是亚诺先一步妥协。他为悠尔塔梳理着发丝,说出的话却冷静到了无情的地步:“我还以为蜂毒早就让你忘记以前的事情了。但中毒已久的你,除了跟我一起生活,也别无选择……不过,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如果你想的话,木屋里的两只毒蛾,足以让你死上好几次。但那种痛苦,你也在昨晚体会到了吧,还想再体验一次的话也随便你。”
“……是吗。”
亚诺放下木梳,也不再多留一刻,仿佛在撕去所有伪装之后,他也不需要再对一个替代品承担什么责任。只是直至踏出房间之后,他才补上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庭院里的莲花今天就要凋谢了,还是会多多少少有些寂寞吧,不过毕竟是生长在污泥之中,也没有什么好斥责的。就像是,迟早也会迎来落花的你一般。”
他消失在悠尔塔没看到的转角之后,连带着失落的心情,以及手爪上显赫的刀痕,都没被悠尔塔所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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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尔塔在被褥之中思索了许久——他考虑的自然不是亚诺方才的心情,而是前日在居室前找到的字条。上面的字迹与主卧里的笔记本并无二致。既然早知会发生今日的事情,何必做如此之多拐弯抹角的暗示呢。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亚诺的心思如此纯粹,无论哪一个亚诺都是。
“虽然要用上毒的话,对他们两个……啧,这时候还考虑这些做什么。反正如果成功不了,也要死在这里。”
他一路出发,径直向侧屋走去,目的是蛾的毒。心中盘算着自己所幻想出来的计划时,吻部也不禁流露出苦笑的意味。就跟亚诺嫌弃作为代替品的悠尔塔一般,悠尔塔也没有与伪物纠缠的兴致。又或者……至少,他想让这个世界的亚诺得到解脱,让他与自己都能找到填补空缺的存在。
毕竟,他们各自永远无法弥补那个空洞。
从院落中向木屋望去,房门并没有上锁,不如说门被完全敞开着,虽然悠尔塔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似也不足为奇。毕竟……除了有钥匙的自己,如果不是屋内的睦月与师走主动打开,那么还能这么做的人……也就只剩下一个。
他走入明亮的房屋之中,萦绕的香味与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浓度上要清淡不少,但原因正暴露在悠尔塔的眼前。
床榻上仅有睦月一人,他躺在柔软的白色被褥当中,与他黑色的毛发显现出强烈的对比。周围的环境是如此耀眼,但他依旧维持着入睡的平静神色,完全没有会醒过来的迹象。
恐怕是亚诺已经给对方喂下安眠的药物了吧……悠尔塔瞥到一旁墙面上挂起的砍刀与拉锯,不由得这么想。
既然他的准备做得如此充分,恐怕也在想着,如何能让自己这个替代品快些死去吧。
悠尔塔从墙上拿起一把小巧的砍肉刀,刀锋足够锋利,虽说不一定能够一击砍下,但也能尽量减轻对方的痛苦。
对同族出手相残……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遭遇这种局面时要怎么做,但真正面临这样的事件还是第一次。
因此,连他自己都没能发觉到,当他来到床榻旁的时候,握住刀柄的手爪正在发抖。
“细蟹大人,请您放过睦月。”
“……!”
当门口传来师走的声音时,悠尔塔手中的砍肉刀险些摔落在地。他转过身去,站立着的师走没有丝毫想要逃离的打算,他只是站在原处,面上充斥着悲悯的神情。“如果您一定需要蛾毒,就请杀我吧。”
“果然,这就是睦月坚持不让我吃下昨天晚饭的理由吗,还专门把我一个人派了出去……自始至终,我们与那些身为蝴蝶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不过是御蜾蠃大人的棋子罢了。”
“……呵。”悠尔塔嘲弄般的笑了一声,不过其中自嘲的意味似乎更重。“虽然很想说对不起,不过大概也不需要了。蛾是蝶的伪造品,而我也不过是’细蟹大人’劣等的伪装者而已。这次过后,你们也就可以不用在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木屋里了吧。”
“……以前,在细蟹大人病逝的时候,御蜾蠃大人消沉了很久,那时的我们都以为他会撑不下去。”师走低下了本就不大精神的狼脑袋,一直看向地板。“最开始的时候,壹和我们都知道御蜾蠃大人的计划,但壹还是没有选择离开。我们的打算都很单纯,只是回报御蜾蠃大人的收养之恩。所以,当御蜾蠃大人能因为您重振精神的时候,哪怕知道背后的真相,我也感到很开心……”
“所以请您相信,他绝对不仅仅只是把您当作前一位细蟹大人的替代品,感情是绝对不会被仿造出来的,他的心情,一定也混合了本属于你的他。”
“……你是在,为他辩解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离开的。”
“我只是想说完我想说的东西……如果想要动手的话,就请动手吧。”
孤立无援的飞蛾已经落在了蜘蛛网上,挣脱不得。
悠尔塔来到闭上双眼的师走面前,诱发食欲的香味已经扑鼻而来,但他还是忍住扑上去撕咬对方的冲动。此时,砍肉刀已经对准了师走的左肩。
“……无论是你们,还是亚诺,从最开始就弄错了啊。我永远,都无法成为那个温柔的悠尔塔。”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我对你们犯下罪孽了。”
美丽的翅膀,就这么轻易而无情地被蜘蛛的触足斩断了。
“啊啊!呃啊啊……!”
师走痛苦的嚎叫几乎在一瞬间传遍了整间木屋。他捂紧创口,失去支撑的左臂摔落在地板上,浸润在鲜红的液体中。
而悠尔塔,只是对挣扎与叫唤着的飞蛾侧目而视,一言不发地捡起了不会再有丝毫动弹的翅膀,撕开上面只会妨碍到自己的布料,然后将其凑近吻部。
香味正从断面满溢而出,让悠尔塔回忆起饥饿的痛苦,他将从血管中流出的液体饮尽,而后才开始咀嚼毛发与肌肉。比起谁精心料理的佳肴,口中蔓延的血反而更像是上品的调味酱汁,在牙齿间被啃碎的肉块更不用说,柔软而甜美的口感让悠尔塔几乎是单纯在用丑陋的本能进食着。
而这一次唤回他意识的存在,不是温柔的亚诺,也不是开朗的贰,仅仅只剩下了身体里弥漫的毒。
灼烧的疼痛在全身蔓延开来,四肢几乎要无法动弹,手爪因为不停颤抖的缘故,已经变为粘连血丝的白骨也落在地上。空气无法自由地通入肺中,胃部也是痛苦地痉挛着,身体没有一丝一毫不痛苦的地方,悠尔塔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头如此沉重,以至于想要站起身时险些摔倒。
毕竟,这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确实的毒药。
悠尔塔擦去染湿吻部的血液,那已经完全分不清楚究竟属于师走还是他自己,他只是茫然地站直身子。他好像听到了谁哭喊的声音,好像看到了昏迷的师走与醒来的睦月,但那些事情都已经和悠尔塔没有关系了。
毒素将悠尔塔的意识剥夺大半,他恍惚地转过身去,步伐蹒跚地离开了此地。鼻尖似乎有亚诺的气味,于是他与其一路行走,直到抵达他也并不知晓的终点。
回过神来时,他又一次来到了莲花池旁,一步接一步地踏入其中,感受着池水荡漾开来的凉意。停滞在池中央的时候,悠尔塔实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朝下方看去,也只是看到倒映出来的、在清澈水面之上的容貌。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啊,我还期待着能有些东西……?”
池底,不应当会是如此清澈。
在荷叶与莲花之下的景色,不是深不见底的淤泥与污秽,而是曾被悠尔塔遗忘的那个身影。
“米珊……德……”
第一次,他如此准确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名字。
悠尔塔用爪尖点拨水面,涟漪将对方的背影尽数变幻,随后又是另一副景色。
“喂,悠尔塔……你怎么了,回答我啊……”
“米珊德……求求你,救救悠尔塔,让他醒过来……”
“我是亚诺啊……米珊德也在这里,求求你至少应答一下……”
悠尔塔认识眼前景色中的房间,那是他本来的居所。幻象之中的他正躺在床榻上,没有丝毫的动作与反应,眸中黯淡的光芒象征着意识的涣散。米珊德正关切地站在一侧,指尖上涂抹着淤泥;而亚诺几乎是拼上命地摇晃着自己,泪水夺眶而出——在悠尔塔的记忆中,对方的哭泣似乎全都是因为自己。
而悠尔塔也并不能给他们什么反应,他只是凝视着池中脆弱的幻象。
“……悠尔塔,你看到了吗。”
身后传来了失魂落魄的声音,悠尔塔回头望去,亚诺正站在自己的背后。
那个陪伴了自己四日时光,将自己作为替代品的亚诺。
“……你一定要回去吗?”
在蛾毒的折磨下,悠尔塔眼中的物体开始渐次变化出重影,幻影与真实的界限也一并朦胧起来。不知在亚诺的眼中,他是否也是将两个身影并在一起,才会做出此时的举动。
但在最后一刻,悠尔塔还是挣脱了束缚。
“你故意在我房间前放下纸条,告诉我污泥与毒的联系,又让我故意知晓你的目的,用话语激我,催促我离开这里……一切不都是你希望的安排吗?”
“……那些事情,确实都是我做的。”半晌过后,亚诺才颔首示意,显露出苦涩的微笑。“我想让你知道一切,而后作出属于你自己的选择。将你蒙在鼓里,实在太过残忍了,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由你自己决定是去是留。”
“那又为何,现在又回了头呢?”
“……!”
悠尔塔一语未落,便见到亚诺犹如被戳中痛处,连虚伪的笑容都不在维持。那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与自己先前在池中所见并无二致。
“……最开始,我确实只是把你当作一个代替品,但你终归不是他,他也终归不是你。”
莲花开始呈现出萎靡的姿态,一两枚花瓣落入了水中。亚诺想要伸手去触碰自己对面的人,却又害怕会将对方推得更远。“我逐渐分不清区别,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想要了解你的选择,但是我……做不到。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害怕自己会不择手段将你留下来。”
“……但是,如果那一边可以让你更加幸福的话,我也会目送你离开。或许’亚诺’与’悠尔塔’的宿命,从来便只能如此。”
悠尔塔看到,赤眸之中所反映出来的,是略显讶异的自己。这番话语,他也曾在往日的亚诺口中了解过。
——也正因如此,他必须要回到地狱。
“你还真像他啊,无论是这些别扭的做法还是自己的想象,简直就跟他一模一样。不过,我不是什么大罪人,所以你也不需要成为神明来花心思来拯救我。”
悠尔塔向前跨出一步,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血污沾染到对方身上,径直握住了对方的手爪,而后对上他略微缩小的瞳孔。“所以,你还是好好记住只属于你的悠尔塔吧,他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消沉。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如果你也可以幸福地活下去……那么,我或许也会觉得幸福吧。”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
亚诺反手握住了对方的爪臂,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悠尔塔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不知是因为毒素发作,还是没能预料到亚诺的行动。红宝石色泽的眼眸看起来是如此美妙,让悠尔塔无法移开分毫的视线。
吐息是如此温热,目光为何却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悲伤。
“不论是被你当作梦境还是幻觉,至少请不要忘记将你带到极乐世界的我。”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们的一生已遭遇了太多苦难,也是时候迎来放弃纠缠的一刻了。
当悠尔塔想要回应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吻部已经被对方的舌尖堵住,有些苦涩的甜味攥住了悠尔塔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身体也因失重而向后倒去。
身体沉重地拍打在水面上,背部的疼痛与耳边水浪的声音将世界变作昏暗的色调。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亚诺勉强挤出的微笑将这如梦似幻的四天糅合在一起,成为悠尔塔心中也许永远无法抹除的痕迹。
池中的莲花并不在意发生的事情,对它而言一切都毫无意义。在身为释迦牟尼的亚诺身侧,花瓣依然洁白如玉,莲叶随风摇摆,花蕊清香如故,只是在花上断裂开来的半截蛛丝,也同因将要凋零而飘散的残花在水面上旋舞。
此时,极乐世界正好是在晌午。
鼻头萦绕着熟悉的草药气味,喧闹的声响在白狼的耳畔传过,冰冷的潮水从身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却沉重的触感。
他的名字……对了,是悠尔塔。
柔和的阳光也变得如此刺眼,但睁眼看到的景色已经不再是木纹的天花板,而是似曾相识的白布帷幕。但是比起那样的风景,正坐在床侧守护着悠尔塔的高大身躯,迅速夺走了他的思考。
亚诺坐在木椅上,面容上满是没能休息好的憔悴,连狼耳都耸落下来,身躯也几乎要倒在悠尔塔的身上。
但是,在悠尔塔与那双疲态盈满的赤眸对视的同时,亚诺几乎是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和刚才在一起的那个亚诺不同,悠尔塔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伸出手爪,试着触碰眼前的狼人,来知晓眼前的世界并非又是梦境或是幻觉。
“亚诺,我回来——呃哇!”
还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悠尔塔便又经历了一次被亚诺压在身下的窒息感,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时,悠尔塔也任由他肆意的动作,听着对方夹杂着哭泣与欢笑的倾诉。
“悠尔塔,悠尔塔终于回来了……我好害怕你一直会醒不过来……米珊德一直在想办法,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好了好了,我要喘不过气了……你还真是一直都是这样啊。”
从亚诺的怀中好不容易挤出可以用来呼吸的空间后,悠尔塔环抱住对方,视线也温柔了许多。“这段时间,村落里应该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吧,先去跟米珊德说一声,然后我就开始着手处理……算了,那些事情明天再说吧,我现在饿了呢,有吃的吗?”
“诶?啊,这个…我现在就去找点肉,应该还有存着的!顺便也去找点木柴烤一下……”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呢,没有我的话,你要怎么办啊。”
悠尔塔捏了一把慌乱的亚诺,语言上表示出诸多不满,但却是笑得如此灿烂。他握住巨狼的手爪,起身掀开了帘幕。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啊。
轻柔飘逸的阵风从门口吹出,送入了远方绽放的莲花若隐若现的香味、还有遍布视线的苍翠平原的气味。悠尔塔凝望片刻早已看惯的景色,而后向着身后的亚诺望去。
无论什么时候,亚诺都会站在自己的身侧。
“这次就由我来做饭吧,亚诺想吃什么?”
“哇!那我……不过悠尔塔现在没什么不舒服吧?不然还是我来——”
“你也就只会烤肉吧,到时候我会去准备多一些野菜的,要给我全部吃完啊。”
“菜、菜……还是多准备一点肉吧!”
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不,不仅仅是夏天,你将会在这温柔而温暖的世界里度过一年四季。也许这个不存在“永世”的地狱里,才是你能够得到幸福的归宿吧。
至于愚蠢而肤浅的我,终有一天会在你记忆的角落里被嘲弄与遗忘。但是,我也会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去寻找短暂的幸福。
冷寂的月芒倒映在空无一物的池面之上,莲花已经全数凋谢,叶片也接连枯萎,最终变作池底的淤泥。
身穿墨色和服的壮硕白狼正躺在水中,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他一言不发地看向天幕中的月轮,安静地闭上朱红色的双眼。
“你看到的景色,也会与我相同吗……悠尔塔。”
孤独的御蜾蠃大人,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他的细蟹大人,在他的身边欢快地笑着,仿佛他们从未迎来别离。
此时,极乐世界恰好是在深夜。